康有為的女權論

清末的政治思想家康有為，曾在其社會思想的代表作《大同書》中，系統地闡述了他的女權論，給當時的女學人、要求進步的士子們以空谷足音之感。

在《大同書》中，康有為提出：“人類之苦不平者，莫若無端立級哉!”他所謂的“無端立級”，是指缺乏任何客觀依據的，人為的，主觀隨意的劃分界限。例如印度把其國人分為賤族、奴隸和婦女。婦女被列為比賤族和奴隸更低下的社會的最低層。在中國，婦女的地位又怎樣呢?康有為在《大同書》戊部第一章《婦女之苦總論》中指出：婦女是被“……忍心害理，抑之，制之，愚之，閉之，囚之，系之，使不得自立，不得任公事，不得為仕宦，不得為國民，不得予議會，甚至不得事學問，不得發言論，不得達名字，不得通交接，不得予享宴，不得出觀游，不得出室門，甚切斷束其腰，蒙蓋其面，刖削其足，彫刻其身……”

可駭可怪的，不僅是女子受這樣不公平的待遇，還在于整個社會對這種“編屈無辜，編刑無罪”現象的態度。他說，如果一兩個人受了委屈，那替他打抱不平的，替他打官司的，會大有人在；如果成千上萬人被冤屈了，那幫助他的人，就不可計數了。可是，對占人口半數的幾億婦女的無罪受刑、無辜受禍，“而舉大地古今數千年號稱仁人義士，熟視坐(者+見)，以為當然，無為之訟直者，無為之援救者，此天下最奇駭、不公、不平、不可解之理矣!”

當然，男子中不僅庸駿愚稚的，就連其中的英彥才俊，也決非人人都居高位，個個都為公卿的，“于是士人以才高位下，嘆老嗟卑，自傷不遇，詫憏無聊。屈原以之投江，賈誼以之懷沙……。”他們不僅自傷自郁，也獲得了旁人普遍的、深切的同情。再看女子吧，她們中才賢如敬姜、辛憲英、羅蘭、索菲婭的，何止億萬，卻連個芝麻官也當不上。對于這種情況，沒聽說哪位好賢之士，出來振臂高呼，要求拔除蔽抑的。她們不但得不到男子們的乞情，自己也沒有像屈原那樣憤激自沉的。因為這是國法所定，風俗久成，使女子自甘于奴隸、螻蟻的地位了。

除不得仕宦外，女子還不得應科舉。科舉是“興學選才，設科拔秀”，應“惟能是與，豈在形骸”。但從漢朝制舉孝廉，隋唐后設進士、明經以來，應舉登科的并無女人。康有為說：“夫以孝而論，孰若救父之緹縈；以廉而論，孰若揮金之柳氏母；以秀才而論，孰若鄧后、班昭、謝道蘊；以賢良有道而論，孰若儀法鐘郝；以進士而論，詩詞孰若李易安；以明經而論，經學孰若宋若荀。”盡管這些人都屬于至德通才，都因不幸現女子身不許預試，真不公平啊!

女子既不能預試，也就仕路不通，當不成官了。不當官也罷，在代議制的近代國家里，總還有權充當個議員罷。事實上當時被目為最開放的美國，也只有幾個州的女子有選舉權；澳洲女子，只得到舉議員的間接選舉權。令康老夫子不解的是，既然人權天賦，男女皆為天民，共受天權，“侵權者謂之侵天權，讓權者謂之失天職。”在當時，西班牙、英國、俄國都出了女王，其他各國也有女才“著書言國政，助夫任大事者”，但沒聽說哪國選出女總統，選出女宰相的；乃至積數百名之議員，找不出一個女的來!這是為何?康有為說了：“今女子之不被舉者，非無人才也，蓋男子自私其同形黨而不舉之，女子又不得為公民而無舉議員之權，故女子不得為議員，遂常絕于宇宙間也。”

《大同書》指出，以上情況說明當時代議制國家，女子不獨不得為議員，且不得為公民。他說：“國者合人民以為國，人民眷無間于男女者也。……女子亦當在天民之列……乃今各國之制，不獨不得為議員，且不得為國民。上不得予選舉之權，則國事無關，下不得廁公民之列，則人身有損，其義何歟?”

婦女既沒有公民身份，當然也就不能參與都邑會館、鄉曲公所的諸多修路、立廟、祭祀、救災等地方公益活動了。

除了上述對女子之諸多禁錮外，女子還不得為學者。康有為說：“學問者，所以廣人才識，增人見聞，內以養身，外以用世，人人不可缺者也。婦女之需學，比男子為尤甚；……蓋為人類自立計，女不可無學；為人種改良計，女尤不可無學。”他說，在一家之中，如果男子文質彬彬，婦女則蠢如鹿豕，男女實同異類。“強迫異類同居，而宣稱家齊，豈非怪論謬言!”可見，家齊的基礎，也在于男女平等。他說：“女子與男子，同為天民，同隸于天，其有親交好合不過若朋友之平交者爾；雖極歡愛，而其各為一身，各有自立自主自由之人權則一也。”

實際上，女子一出嫁，就失去了自立之人權。其具體表現：“一日不得立門戶，二日不得存姓名，三日不得顧私親。”

所謂不得立門戶，就是說女子既放棄了原來所屬的娘家，又不能自己立家，那就只有“出嫁從夫”了。出嫁明明是離自己家，去別人家，卻偏用“歸”“適”做動詞，好像這才是第一次回自己家，原來在娘家生活，只算被寄養著。

說到不得存姓名，康有為說，這一點中國還比歐美強，歐美婦女一出嫁，即改姓從夫。中國近世則以夫姓冠其本姓，如陳女配李姓，即稱為李陳氏。可見中外的女子一嫁之后，即淪為被奪姓字的奴隸了。

何謂不得顧私親呢?就是說，女子既嫁之后，只認夫家之親，娘家的親人，不論祖父母、親父母、伯叔兄弟，一概成了路人。如果與夫家的吊喪事沖突，她們自己血親的死喪，不能祭悼，她們的喜慶也不能去賀慶。甚至對女子有“夫死從子”的要求。兒子是她生的，“以尊言則過之，以恩言則育之”。為什么得服從他呢?

更為可貴的是，康有為敢于離經叛道，在當時的對女子如同黑云壓頂的封建社會中，提出允許男女離婚之論點。他的論據是，第一，從事實看：“考孔子之世亦多出妻，而韓非子稱“太公老婦之出夫也”。可見古代男可出妻，女可出夫，夫婦不合，輒自離異。這樣做對雙方都有好處：“夫無河東獅吼之患，妻無中庭相哭之憂，得人道自立之宜，無終身相纏之苦。”

事實怎么樣呢?事實是女子雖遇盜賊狂狡，也得為終身之守，飲恨終天，無自援救。這是宋代以來的理學家——朱熹輩，妄自打著圣人招牌苛評苛議，使女子抱終天之恨，受終歲之暴，懷終生之憂。這不正如俗話說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嗎?

從以上所舉事實看，女子是不得自立自由的；更有甚者，女子更有為囚、為奴、為私、為玩具四重身份。

先說為囚吧。周公制禮，是以從嚴劃分夫婦各自的權利、義務開始；修筑宮室的設計，考慮的是外廳和內宅的隔離，以保證外界的，有關國家興亡的軍政大事，不致于傳到內宅來；也保證內宅的家長里短，有關婦姑勃谿、妻妾爭風等事，不致傳到外面去。女子被深囚閨闥，更禁游觀。致使女子：“……”雖有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皆不得予；雖有名山大川、勝地名跡，禁不得賞；雖有大會、盛事、奇人、異物，禁不得見；雖有名師碩學、專門絕業，禁不得從。學問無由進，識見無由開，一步不可行，一物不得見……。而印度、突厥之幽囚尤甚矣。雖然，既禁出入，其為囚一也。”

再說女子的受刑吧。中國古代設墨(刺面)、劓(割鼻子)、刖(挑腳筋)、刵(割耳朵)的刑罰。后世嫌其殘酷，改為笞、杖、流、徒；現在歐美仍以其苛嚴而改為監禁了。中國從蒙古入主中原，開此風氣，使女子受此刵刑，歐美女子，雖不復鑿耳，但好束腰，也好纏足。她們纏足只為了穿高跟鞋，故不像中國女子，把腳纏成三寸金蓮。

據說中國中世紀的閹宦制度和纏足風氣，是震驚全球的苛政陋習，這使康有為的筆端，涌出了一段討伐纏足的檄文：

“數歲弱女，即為纏足，七尺之布，三寸之鞋，強為折屈以求纖小，使五指折捲而行地，足骨穹窿而指天，以六寸之膚園，為掌上之掌握。日夕迫脅，痛徹心骨，呼號艱楚，夜不能寐。……及其長大，扶壁而后行，跪膝而后集。……以茲纖足，躬執井臼，或登梯而曬衣，或負重而行遠，蹣跚跼(至+脊)，顛覆傷生。……”

女子五六歲即受纏足之“刑”，到十幾歲出嫁時，已是“刑余”的殘廢了。而“世俗誤會，幾若納婦之金等于買奴”。女奴除了侍寢、侍膳以外，所有日常活計：治膳、破柴、汲水、洗滌食器、掃除門庭、縫紉衣服、洗沐、按摩、盥衣；當然，有了孩子，還得加育嬰、撫幼，都得全包全攬，這令康先生嘆道：“……雖孝子之事父，義仆之事主，不能堪其勞者，大賢之束身，法吏之治獄，不能比其嚴者……。”

何謂為私?康說：女子既為天民，即應承擔應對天下事、天下人的權利和義務。但實際情況是：“一為女子，既嫁某氏，即竭其才而為某氏之家，若私為某氏之人而與天下及國無與者。”女子這一嫁把公民的身份也嫁掉了，把公民的權利、義務也嫁掉了。“化公為私”后，她只能“事夫、畜子以盡其業，胼手、胝足以為其家，守節、從一以終其身，茹苦、含辛、懷貞、守獨以終其年。雖有學問，不能出以教人；雖有才智，不能出以任事。愛則惟夫一人愛之，用則惟夫一家用之，甚至賣鬻亦惟夫賣鬻之，私為一人之有，若產業器用者……悖天理而損人權甚矣!”

何謂為玩具?如上所述，男子并不把女子看做有人權的天民、公民，他們要求于女人的，只看其是否漂亮可供玩弄。所以他們不惜破費。“……為之衣裙玉采以絢之，為之金玉珠石以飾之，為之步搖花朵以麗之，為之涂脂抹粉以艷之，日本則鑿齒，印度則穿鼻以為飾，殆又甚焉。女子不知自重，又復為墮馬之妝，踽齒、點額、細腰、小足，以媚男子。”

對于以上這種情況，康有為嫉評道：“夫囚以重室，鎖以細腰小足，枷以金珠玉石，雖極美麗，其與籠能言之畫眉、鸚鵡，檻剪裁之玫瑰、牡丹，豈有異乎?”。至于為世人吟詠傳唱的《綠珠墜樓》、《馬嵬悲歌》，也不過是晉代軍閥孫秀、唐朝風流天子唐明皇爭奪玩具的故事罷了。如果這些掌政柄操軍權的人都知道天民人權之理，人人獨立，人人相敬，也就不會發生這樣淫奪之事了。

康有為是一位政治改良主義者，隨著民主運動提上中國革命的日程以后，他的觀點日益顯出了反動、保守的色彩。但，不以人廢言，他發表于辛亥革命以前的女權論，的確是言之鑿鑿，理直氣豪，言之錚錚，擲地有聲的!

(作者單位：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文學院，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