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之交,仁義禮信在戰爭實踐中已經完全失效。在這種背景下,《孫子兵法》一方面明確提出“兵者詭道”、“兵以詐立”等命題,確立了中國古典兵學“詭詐”的鮮明特點,另一方面又從更深層次上揭示了誠信在軍事上的獨特價值,其誠信觀很值得我們重視。
誠信即誠實信用。先秦時期,“信”作為一個表示誠信之意的哲學范疇經常出現于諸子百家的言論和文章中。《孫子兵法》也多次直接或間接提到“信”,但他所說的“信”與儒家那種基于人際關系的道德價值有所不同,它是軍事謀略視野下的誠信。孫子談誠信,從未脫離過戰爭這一事關生死存亡的“國之大事”。
一、“上下同欲”,“民弗詭者”:誠信在國家實力中的地位
《孫子兵法》充滿智謀詭詐,但開篇《計篇》在提到決定戰爭勝負的首要因素“(政)道”時,卻提出:“道者,令民與上同意者也,故可與之死,可與之生,民弗詭者。”人民與君主在“同意”亦即相同意愿的基礎上可同生共死,這反映了一種充滿凝聚力的政治誠信,其中自然包含著人民對君主的信任與信心。《十家注孫子》所依版本之原文雖誤為“民不畏危”,然而諸家注釋多為“恩信使民”,也頗能切近孫子原意。這種顯示人民與國君團結一致的誠信,亦即《論語·顏淵》中孔子所說的兵可去食可去而信不可去的“信”。這個“信”首先是人民與國君之間的互信。從執政者角度看,它是政府獲得人民的信任、信賴和忠誠,體現的是君主的政治品質和素養,實即國家的政治公信。從軍事謀略上看,政治公信是一個國家最重要的軟實力之一。《呂氏春秋·淫辭》說:“言行相詭,不祥莫大焉。”《孫臏兵法·威王問》提出“素信者昌”之說。兩者從正反兩方面充分說明誠信在國家實力中的份量,都是對孫子“令民與上同意”的。(政)“道”很好的闡發。
除了凝聚國家內部各種力量外,孫子這種誠信的價值還應延伸到國家之間的聯盟關系中。孫子重視“伐交”,對己方之交——聯盟問題則較為慎重。孫子充滿自信,有“不爭天下之交”的英雄氣概,又認為應充分調動諸侯為己方服務,要“屈諸侯者以害,役諸侯者以業,趨諸侯者以利”。但孫子并不忽視聯盟,認為在“先知諸侯之謀”的情況下,可與之結交,“衢地”更要積極“合交”。同時,孫子非常重視破壞敵人內部之合和外部之交,即所謂“古之善用兵者,能使敵人前后不相及,眾寡不相恃,貴賤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卒離不相集,兵合而不齊”和“夫霸王之兵,伐大國,則其眾不得聚,威加于敵,則其交不得合”。總是將戰爭置于敵我這個勢力消長統一體中來考慮問題的孫子,既然重視“伐(敵之)交”,也必然重視誠信這個維護內部之團結和己方之聯盟的重要粘合劑。
所以,《孫子兵法》所談的誠信(“弗詭”),首先是一種體現國家凝聚力和向心力的政治公信,可稱得上是一種戰略上的軟實力。
二、“令素行者,與人相得”:誠信在治軍上的價值
在論及將道時,孫子提出智、信、仁、勇、嚴的標準。這個“信”首先是將帥在治軍上的信賞明罰及由此生成的威信。孫子談信賞明罰總是結合治軍而談,而在孫子看來,信賞明罰是“信”的表現形式,全軍上下一心,令行禁止,將、士“相得”(親和)等才是其最終目的和核心內容。將帥只有平時講究誠信,才能得到士卒一貫的服從,在戰時才能真正做到軍令如山,從而最大限度地提升戰斗力。《行軍篇》提出“合之以文、齊之以武”的治軍觀,即強調懷柔寬仁與以法治軍的統一,既要讓士卒親附,又要以軍紀軍法來約束他們。《地形篇》特別強調將帥對士卒親和的作用:“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但同時又要避免出現“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亂而不能治”的情況。
孫子間接談治軍的內容更是圍繞誠信而談的,其重點也是建立在誠信基礎上的“將、士相得”。這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從反面體現孫子對治軍中將士關系融洽的重視。如《地形篇》中六條敗軍之道就有四條直接與治軍不善有關,而其不善之處正在于將士之間的不“相得”:“卒強吏弱”;“吏強卒弱”;“大吏怒而不服,遇敵懟而不戰,將不知其能”;“將弱不嚴,教道不明,吏卒無常,陳兵縱橫”。《行軍篇》指出的幾種亂軍情形也與將帥賞罰不明和將士之間缺乏和諧不無關系:“夜呼者,恐也;軍擾者,將不重也;旌旗動者,亂也;吏怒者,倦也。”該篇還指出了將帥治軍無方而喪失威信的幾種情況:“諄諄翕翕,徐言入入者,失眾也;數賞者,窘也;數罰者,困也;先暴而后畏其眾者,不精也。”另一方面以描述性話語表明“治軍有道”的軍隊中將士行動上的默契。如《軍爭篇》認為,一支優秀的軍隊應該“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而這與《九地篇》中強調的部屬“齊勇若一”和將帥用兵“攜手若使一人”的要求是相一致的,都在于將帥平時治軍有方,將士戰時才能步調一致。孫子主張以謀略取勝,似乎不贊成以強大陣容臨敵,又提出“無邀正正之旗,勿擊堂堂之陣”,可見孫子治軍的重心不在軍容嚴整,而在將士用命和上下相得。
孫子在治軍上是重誠信而棄詭詐的,其所說“將道”中的誠信主要體現為治軍中的賞罰有信,其目的和實質就是建立將帥與部屬之間基于誠信上的融洽關系,以便軍隊能更好地實施將帥的謀略。正如王皙在注釋《孫子兵法》時所說的“詭者,所以求勝敵;御眾必以信也”。
三、“不求而得”,“不令而信”:智謀詭詐在用兵中的特殊效應
在戰爭條件中,為保持軍令暢通,將帥就必須言必行、信必果,這就要求以誠信用兵。但在特定情況下,為了充分調動和發揮己方的作戰潛力,主要是針對敵人的“詭道”也可巧妙地用于己方內部。
《孫子兵法》提出的指揮員讓部屬“不令而信”,就是這樣一種高超的用兵境界,體現的是誠信與詭詐辯證統一的戰爭藝術規律。具體而言,它是在特定的戰爭情景下,利用智謀詭詐于我方內部,以達到最大限度地提升軍心士氣、激發戰斗意志的特殊效果。這種高超的指揮藝術,在戰爭實踐中不勝枚舉,屢屢能收到奇功。它或者是對將士在特殊場景下的心理生理調節,如望梅止渴之類;或是根據人性的特點,通過置將士于意想不到的特定情境,來激發他們對自身潛力的挖掘或對心理生理極限的超越,如“置之死地而后生”,等等。必須強調指出,《孫子兵法》對將士的詭詐是“愚士卒耳目”,而非“愚其心”,講的是戰時用兵而非平時治軍。
誠信與智謀詭詐在作戰指揮中的這種辯證關系與《九地篇》中“將軍之事,靜以幽,正以治”的要求是一致的。這里的“幽”更注重籌謀,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保密。戰爭實踐證明,在特定情況下,詭詐如果運用得當,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轉化為內部的高度誠信,從而產生所謂“不修而戒,不求而得,不約而親,不令而信,禁祥去疑,至死無所之”的特殊效應。我們過去批評孫子的愚兵之術,甚至把它與儒家禮制政治中的愚民政策相類比,常常是因為我們沒有看到,孫子的用意在用兵而非治軍,而戰時用兵與平時治軍并不完全相同。
總之,《孫子兵法》誠信論是其兵學理論的有機組成部分,其內容包括治國、理軍和用兵三個層次。孫子所說的誠信是一個國家產生強大合力的精神資源,也是治軍用兵的重要原則。正如《形篇》所說:“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為勝敗正(意即在勝敗問題上成為最高的權威)”。
(作者單位:武漢市解放公園路通信指揮學院軍事理論教研室,430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