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合的概念
意合這個概念是我從語言學中借來的。我用這個概念來說明中國花鳥畫的一個特點:中國花鳥畫中的物,如竹、梅、蘭、石等往往是某種“意”的載體。畫家把這些物組合到一個畫面上去往往是為了表達意的需要,而不太考慮自然的狀況。這就是我說的中國畫的意合性。
二、意合的表現
大家都見過現代年畫《壽星圖》吧。畫的內容一般是這樣的:中間一個光頭長須的老人,手持一個龍頭拐杖,拐杖上掛一個酒葫蘆。他身前右邊有一個兒童抱著一個大桃子,左邊是一只梅花鹿。環繞著他們的是幾只飛翔的仙鶴和蝙蝠。這個畫還可以有幾種不同的畫法(有的甚至還畫上了火箭和衛星),但畫面的內容大抵如此。我們來分析一下這些物所承載的意義:“老人”當然是壽星,是長壽的象征。桃子也是長壽的象征,因為王母娘娘種的蟠桃吃了可以延年益壽。那個兒童似乎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他只是為桃提供了一個出處,桃是他獻上來的。鶴也是長壽的象征,因為中國的神仙們愛騎鶴上天,另外,傳說鶴還能活幾百年。那只鹿因為與“祿”同音而作為“祿”的象征,同時它也可以看作是壽星的交通工具,仙人們有時也騎鹿。李白不是說“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嗎?蝙蝠與“福”同音,在這里作為“福”的象征。作者通過這些物體表現了“福祿壽”的意思。在畫中,物是意的載體,我們不妨稱之為“意素”。本畫中“壽”的意思是由“壽星”、“桃”、“鶴”三個“意素”共同表現的。“福”和“祿”各用了一個意素。
還有一些畫,物的組合雖沒有違背自然規律,但仍然可以看作是意合的。畫中的幾種東西,在自然界中也不是不能在一起,但出現在畫中卻每每在一起,這就不能不說是畫家有意的組合。如好多畫家畫過的《松鶴圖》,鶴站在松樹上。鶴難道不可站在松樹上嗎?當然可以。鶴可以站的地方很多。畫家之所以常讓鶴站在松樹上,并不是為了描寫自然,而是為了表達胸中的意。因為“松”與“鶴”都是長壽的意素。
常見的意合還有“四君子”的組合,或“四君子”中的兩個或三個的組合。如清代羅清《四君子圖》,近代俞劍華有《四君偕來》,清鄭燮《蘭竹菊軸》等。“歲寒三友”的組合,南宋楊無咎、趙孟顧、明唐寅也都畫過。竹與石的組合有元高克恭《墨竹坡石圖》,元吳鎮《墨竹坡石圖》,清羅聘《竹石圖軸》等。此外,梅與石、蘭與竹、菊與石等,也都是常見的組合。不同的畫家頻頻地畫同一組合表現的往往是一種社會的共識。畫家當然也可以根據自己表意的需要來任意組合。
以上是畫面意素之間的意合。還有一種意合,我稱之為不同介質的意合,即畫與詩或跋的意合,也就是畫面題詩或寫跋。這種意合當然以畫意為主,詩或跋往往是為了說明作畫的緣由,或申明畫意等。宋以后,文人在畫上題寫詩跋已經成為一種風尚,因此畫上的詩跋也就成了畫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
三、意合的類型
根據意素之間的關系,意合可以分為四種類型:相同意素的意合,同類意素的意合,相反意素的意合,會意性的意合。
相同意素的意合一般表現為一個英雄群體,如同昭陵六駿、唐代凌煙閣的功臣像一樣。被稱為“四君子”的四種花草都有高尚的品格,所謂的君子之風。“歲寒三友”都有耐寒的特點。另外,竹、梅、石、蘭都被認為是清的,經常兩兩組合而稱為“雙清”。還有人將梅、蘭、水仙組合在一起,稱為“三香”,將松、柏、樟、楠、槐、榆組合在一起稱為“六君子”。有時畫家也用一種意素加強另一種意素,《松鶴圖》中的松與鶴就是這樣的。
《壽星圖》可以說是同類意合。福祿壽是不同的東西,但都是人類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畫家將它們合在一起,給人一種圓滿的美,一種“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感覺。再如清李蟬《松石紫藤圖》,畫面有松、石、牡丹、紫藤。題詩曰:“泰山北斗青松干,富貴纏綿藤蔓花。不盡畫圖稱愿意,四時春在吉人家。”牡丹表現富貴,松表示長壽,紫藤表示長久不斷之意,如同過生日吃面條叫長壽面一樣。再如清代王禮的《牡丹雙鵲圖》畫面有牡丹,有石,有兩只喜鵲,有一棵巨松。除了長壽富貴之外,又用喜鵲表示喜慶。清代吳昌碩有《牡丹水仙圖》,畫了牡丹、水仙和石頭。牡丹象征富貴,水仙象征神仙,石是堅貞品格的象征。作者題詩說不喜歡富貴,也不愛神仙,只喜歡石先生。這幅畫當然也是同類意合,但又有對比的味道。
相反意素的意合較少。鄭板橋將蘭與荊棘畫在一起分別表示君子與小人。徐渭有《蕉石圖》,對比脆弱與堅強。
會意性的意合相當多。這更多地體現了畫家的創意。如清代王武的《白頭三友圖軸》。是他畫給一個朋友的。他在一般人常畫的“歲寒三友”上另外加了一個白頭翁。這個白頭翁似乎是一個普通的小鳥。但從他的題詩“頭白人須仔細看”來看,它是指人,指畫家自己或對方。那時畫家年近六十歲,可以說是白頭人了。本畫究竟是表達自己堅定的操守?還是以歲寒心相勉勵?我們要結合別的材料才能明白。
會意的意合有時不是很好理解。畫家沒有明說,我們就像猜謎一樣猜測作者之意。這正如甲骨文中的會意字一樣,到現在理解起來還有爭議。鄭思肖畫蘭不畫土,如果不是他自己講出來,誰能領會到這一點呢?
四、意合的原因
意合的最根本原因是中國花鳥畫的表意性。誠然,表意不等于意合,但如果不表意就不可能有意合。中國花鳥畫的表意性又與中國詩的言志性有很大干系。中國的詩是從言志開始的。純粹的言志往往過于枯燥,于是詩人就“以彼物比此物”。而以物為吟誦對象的詠物詩更是托物言志。“嘲風雪,弄花草”一直為詩人所不齒。花鳥畫從產生那天起就受到詠物詩的滋養,詩言志很容易導出“畫言志”。花鳥畫就成了文人們言志的一個新工具。
西方的畫一般來說是再現自然的。自然是什么樣子,就把它寫成什么樣子。正因如此,西方畫家注重研究自然。他們對著一個石膏像研究色調的變化。他們研究用平面表現立體的透視規律。在中國,雖也有畫家重視研究自然,如以馬為師的韓斡,但大部分畫家,尤其是文人畫家都不屑為之,因為中國畫主要表現的是畫家內心的意。畫家心中之意,雖然也是對自然的反映,但是與自然卻有一定的距離。拿鄭板橋的話來說就是西方畫家畫的是“眼中之竹”,而中國畫家畫的是“意中之竹”。“意中之竹”雖然也來自“眼中之竹”,卻經過了作者很多加工。而且作者也把自己的意附加了上去。誠然,西方畫家也不是完全表現“眼中之竹”,沒有一點加工改造的。但是,他們的“眼中之竹”雖經加工改造,卻仍合乎自然的規律(印象派除外)。而中國畫的作者雖也考慮自然規律,但更多考慮的是意的規律。更有甚者,有的畫家甚至提出不考慮“眼中之竹”,而隨意創造“意中之竹”。元代倪瓚有這樣一段名言:“余之竹聊以寫胸中之逸氣耳。豈復較其是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辯為竹,真沒奈覽者何。”這就如同象形字一樣,根本的目的是作為意的載體,象形不象形沒關系。他自己的畫雖沒有達到如此嚴重的程度,但他的這種觀點卻有一定的代表性。
表意不等于意合,畫一個物也能表意,為什么還要意合呢?從上面分析的四種意合類型看,意合的主要目的是表達一種更為復雜韻意.通過意的組合來表達復雜的意,這種表意方式深層次上又與中國人的會意性思維有很大關系。
這種思維還能解釋中國畫壇的文字獄。明初曾有兩件這樣的事。有個叫盛著的畫家給一個寺院畫影壁,畫了一個“水母乘龍背”,結果被殺了。因為龍是天子的象征,水母乘龍被認為是大逆不道的。還有一個宮廷畫家叫戴進,他因在《秋江獨釣圖》中畫了一個穿紅袍的釣魚人而被逐出宮廷。理由是紅袍為朝服。這種理解不知是否合乎作者的原意,但顯然是合乎中國思維習慣的。讀者可以這樣理解,畫家也可以這樣創作。
五、結語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總結如下:
1.意合是中國花鳥畫中普遍存在的一種現象。從意合的角度欣賞畫,有助于我們對中國花鳥畫的深入理解,也可以解決畫面組合上的一些爭議。
2.并不是所有的花鳥畫都可以用意合來解釋的。而且,即便有必要用意合解釋,也應避免作過分:的聯想。另外,畫家作畫時,不僅考慮到意的因素,肯定還要考慮構圖設色等美術因素,所以,即便是一幅意合的畫,也不能僅僅從意合的角度去欣賞、理解。
3.同一物可以表現不同的意。比如松,可以表現歲寒后凋之意,也可以表現棟梁材之意,還可以表現寒澗色之意。竹可以表示清高,表示堅強,表示隱逸(因為竹可以作釣桿),還可以表示平安。所以,在用意合來理解畫時就要考慮物到底代表的是哪種意。這樣才能準確地領會畫家所傳達的意,從而避免牽強附會和“望圖生義”。
(作者單位:河南省洛陽市解放軍外語學院外訓系,47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