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傳》開宗明義提出“大一統”之說,這種學說在該書中占據著首要的地位。雖然在民族問題上表達了“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的思想,但是區分“諸夏”與“夷狄”的標準則是文明和道德進化的程度而不是種族,并且“諸夏”與“夷狄”是可以相互轉化的。換句話說,《公羊傳》的“大一統”與“夷夏之辨”是一體的。但是經過宋、明士大夫以及清初反清士人的宣揚,“夷狄”與“諸夏”的界限被絕對化了,加上康、雍、乾三朝對“夷夏之辨”說的壓制,“夷夏之辨”成為一種取消清政府合法性的學說。清代今文學者從莊存與、劉逢祿到龔自珍都對“夷夏之辨”進行改造,使之成為論證“大一統”與清政府統治合法性的學說。
列強的侵略使士大夫們不得不求助于今文經學,以發掘其中“制夷”、“改制”的“大義”,為實現其政治理想努力,在當時確實起到了積極作用。可以說,時代不得不選擇今文學說,而今文學說又不得不為適應時代而改變自己。
魏源作為一個今文學者,自然十分重視“大一統”與“夷夏之辨”等觀念。面對鴉片戰爭的慘敗,他對來自海疆的危機做出反應,改造原有的“夷夏之辨”觀,建立新的“夷夏之辨”觀,并進一步將莊存與、劉逢祿、龔自珍等今文經學家所論證的“滿漢一體”落實到具體的知識實踐中,為清王朝抵抗來自海上的威脅出謀劃策。魏源在《海國圖志》中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其主旨不出乎其一貫主張的“以經術為治術”、“通經為文,淑世致用”,以“救裨當世”。
鴉片戰爭的失敗,《江寧條約》的簽訂以及隨之而來的美、法的趁火打劫,使得魏源再也不能像他的前輩一樣以傳統的“夷夏之辨”、內外觀來對待英法美等“夷狄”。魏源在《海國圖志》、《圣武記》、《道光洋艘征撫記》、《元史大理傳敘》等書中指出了具體怎樣“制夷”。在魏源抵御外敵的戰略戰術中,最為我們所熟知與贊賞的就是他的“師夷長技以制夷”之策。在魏源眼中,外邦是“夷狄”,但也并非野蠻之地,并且它們可能有些“長技”超越“中國”,因此“天朝”必須“師夷”才能“制夷”。針對鴉片戰爭的失敗,魏源提出“師夷”的主張,“是書何以作?曰:為以夷攻夷而作,為以夷款夷而作,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可見,“師夷”之目的在于“攻夷”、“款夷”、“制夷”。要“師夷”首先必須了解夷情,因此魏源十分重視研究外邦。他說:“故同一御敵,而知其形與不知其形,利害相百焉;同一款敵,而知其情與不知其情,利害相百焉。古之馭外夷者,諏以敵形,形同幾席;諏以敵情,情同寢饋。”為此,他編成《海國圖志》,先后擴充為一百卷,認為此書與昔人海圖之書不同,“彼皆以中土人譚西洋,此則以西洋人譚西洋也”,并認為此書有“創榛辟莽,前驅先路”之功。
傳統的內外觀已經無法應對時勢的變遷,因此魏氏的內外觀與“夷夏之辨”與早期今文經學有重大差異:“于是從古不通中國之地,披其山川,如閱《一統志》之圖;覽其風土,如讀中國十七省之志。豈天地氣運,自西北而東南,將中外一家歟。”魏源在這里從全球角度來看待“從古不通中國之地”、“夷狄”,試圖將整個世界收入清王朝的朝貢體系的視野中。這雖然還帶有傳統“用夏變夷”的意味,但畢竟在事實上承認了“中國”外部還存在著“禮儀之邦”。
魏源不再將“夷狄”觀念用來指稱滿族或者其他少數民族,而是指稱“滿漢一體”的“中國”外部的民族和國家,更重要的是,這一指稱是運用在世界范圍之內的。按照魏源的理解,“從古不通中國之地”也有“教化之國”,“遠客之中”也有“明禮行義,上通天象,下察地理,旁徹物情,貫串今古”之人,他們是“瀛寰之奇士,域外之良友”,況且“圣人以天下為一家,四海皆兄弟。故懷柔遠人,賓禮外國,是王者之大度。旁咨風俗,廣覽地球,是智士之曠識。彼株守一隅,自畫封域,而不知墻外之有天,舟外之有地者;適如井蛙蝸國之識見,自小自蔀而已”。因此,他主張主動了解“夷情”以為“師夷”。他提出“師夷”也表明他認識到“夷狄”還有值得“天朝”學習之處,從而在實踐上承認“中國”外部的“禮儀之邦”的教化程度。
當然,在魏源心中,外部的“教化之邦”并沒有與“中國”平等,儒家教化仍然居于這一夷夏、內外觀的中心。這一夷夏、內外觀也并非鴉片戰爭后對歐洲民族國家模式的簡單移植,而是對原有朝貢脈絡的重構與擴展,也就是將一種新的夷夏觀與內外矛盾來代替原有的滿漢矛盾、種族平等等問題。
面對來自海上的威脅,魏源認為不僅需要對外抗拒的“制夷”心態,而且需要加強內部的團結與統一,即“滿漢一體”。從這個角度而言,魏源的夷夏、內外觀繼承了今文經學的“夷狄人中國則中國之”的傳統,也體現了近代民族主義的部分因素。面對鴉片戰爭的失敗,魏源在《圣武記》中總結經驗教訓,對外表現出“制夷”而非所謂的安撫政策,并提出加強內部團結、收拾人心、招攬人才等制度改革等問題。“昔帝王處蒙業久安之世,當渙汗大號之日,必
然以軍令飾天下之人心,皇然以軍食延天下之人材。人材進則軍政修,人心肅則國威遒,一喜四海春,一怒四海秋。五官強,五兵昌,禁止令行,四夷來王,是之謂戰勝于廟堂。”這其中雖然有明顯的“用夏變夷”、“懷柔夷狄”的意味,但在這里提出“飾天下之人心”、“延天下之人材”,表明他已經意識到加強王朝內部的團結與認同感在抵抗外來征服時的重要性,并以之來整合社會力量,已具有近代民族主義意識萌芽。
魏源根據公羊學的“大一統”與“夷夏之辨”觀念,突破傳統學術的束縛,提出“師夷”主張,認為“善師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師外夷者,外夷制之”。面對“變局”,為了維護“大一統”局面而提出“師夷”的口號,這意味著清代經學開始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引西學人經學。這實際上也開了近代“中體西用”的先河。
魏源的變易思想、經世實踐在《海國圖志》中以“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方式呈現出來。面對外部越來越大的壓力以及重大“變局”,他以“大一統”為號召,重構原有的朝貢網絡,試圖從公羊學中尋求理論依據抵制“外夷”。這多少已經蘊含了民族平等、國家主權等近代民族主義意識,也初顯建構民族國家的端倪。
面對鴉片戰爭之后的“變局”,魏源將“通經致用”推至極致,倡導“以經術為治術”,“師夷長技以制夷”以“救裨當世”。讓他萬萬未曾料到的是,他改造今文經學,提出“師夷”主張,在經學內部引入西學,開啟了中、西學的融合與沖突之路,但又在一定程度上否認與侵蝕了其所供奉的“通經致用”的基礎——經學。并且,這種中、西學之間的沖突成為近代經學的一種發展趨勢,而其間中、西學之間的張力與沖突是魏源無法消解的。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提出的“師夷”是要維護“大一統”、保存“先王之道”,但時代與后來者將他提出的“師夷”的范疇不斷擴大,“師夷長技”的取向最終成了保存“先王之道”的經學的掘墓人。
當然,這不僅僅是魏源“以經術為治術”的困境,而是“通經致用”本身無法逃脫的困境。它是近代經學發展所面臨的最大難題,也是經學無法擺脫的宿命。
(作者單位: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社會科學系,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