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芳香之旅》的導演章家瑞口口聲聲說要表現“普通人”的生活和情感,但影片中的那個被毛主席接見過的勞模老崔更像一個在特定年代里(“文革”),擁有物質照顧和享受精神崇拜的特權人物。在那個物質困難的年代,他每天有專人做魚做肉,甚至可以通過組織的力量為自己選定年輕貌美的妻子。但是,本應性欲旺盛、擁有生命激情的工人階級在影片中被設定為性無能者。醫生說這是因為他長年開車的緣故,而影片的一個細節似乎透露,老崔性無能的緣由在于,新婚之夜個體的狂歡激情引發的政治恐慌(毛主席石像的粉碎),這體現的正是時代的集體心理壓抑在個體精神和肉體(性)上的深刻烙印。于是,老崔的存在更像一個潛隱的政治符號,用他的光芒或自我壓抑來折射政治的荒誕和無情。
或許,影片的重心在于描寫特定時代普通女性的命運和生存狀態,只是,女性春芬更多地被演繹成封建時代的“烈女”或基督教義中的“童貞女”形象(教義中的另兩種形象“罪人”和“母親”,因為春芬泥足深陷并深深陶醉在無性婚姻中而無緣涉及),以女性的犧牲來弘揚一種滅人欲的女性形象。如果說春芬的少女時期,還以那種無心機的單純、對生活和工作的熱情、對未來的憧憬、對浪漫愛情的大膽追求而彰顯出一種生命的熱情和真實的人性,當她步入無性婚姻后選擇隱忍克制,幾十年照顧植物人丈夫而無怨無悔,為維護婚姻而拒絕初戀情人見最后一面請求時的“貞女”姿態,完全符合象形文字中那個持帚跪地的封建傳統女性形象,她身上強加的所有美德都像是男性白日春夢中對“肋骨”式女性的遐想。
導演的思路似乎并不是在普通人的生命軌跡中尋求對命運的思索,對時代的反思,更多的是以“文革”的奇觀化意象來迎合人類普遍的窺視欲念,并契合當今普遍流行的懷舊情懷(那是后現代工業文明時代對過往溫馨、浪漫的想象性還鄉)。影片中所有的場景都因時空的阻隔而被詩化和浪漫化。癲狂、迷亂、酷烈的“文革”被有意識地純化了,整個時代充溢著手風琴、黃軍裝、激情革命歌曲,刻畫出青春飛揚、充滿理想、溫情善良的一代人。這使導演試圖在這部電影中以“懷舊”的姿態構筑“平民史詩”的意圖變得可疑。
導演似乎無力顧及,為什么在影片構筑的失真童話里,會造成老崔的性無能(他自己反復強調是精神壓抑造成性無能),為什么會讓一個性情活潑的青春少女把千年的封建禮法內化為自我的道德守則,為大紅的祭壇掬上一捧青春的熱血。這樣,時代的烙印和人物的命運成為兩條漸行漸遠的平行線,尤其“文革”的傷痛被有意遺忘,甚至刻意修復為一道吸引眼球的亮麗風景。于是,導演開始從多角度來闡發電影,來彌補裂痕。無論是構筑“平民史詩”還是對“父母作出的犧牲進行懷舊”,都只是導演欲對一代人的命運進行反思的主觀愿望,它們在影片中隱約浮現后消失不見。
老崔和春芬作為勞模夫婦,他們的人生之旅中充滿了對對方的無私犧牲。春芬的愛情憧憬被扼殺,合理欲念被棄絕;老崔為追求做“精神上的男人”(開車接春芬初戀情人和妻子見最后一面)而付出肉體代價(植物人),兩人始終堅貞忠誠,不離不棄。或許,我們會感動于這種忘我的付出和相濡以沫的溫情,但更會絕望于人性在不自知中的異化、僵化、符號化。他們的生命旅程中似乎從沒有過自我。一次夫妻夜話時,面對春情蕩漾的春芬,老崔詢問她對于實現汽車六十萬公里無事故有什么合理化建議。這時,一種徹入骨髓的悲涼氤氳開來,春芬個體性的生理需求在時代性的宏大目標前顯得那樣難以啟齒。影片一定要把我們的父輩描繪成僵化的政治符號,或者刻意拔高為“高、大、全”的完人和紙人嗎?柏林電影節上該片的宣傳海報上那對手持毛主席語錄的革命夫婦,是否又成為妖魔化的“東方”和狂熱政治海洋中一道新的異國風景?
當四十年后的春芬駕駛著那輛寫著大大的“廢”字的“向陽號”汽車,因中途熄火而停在喧鬧的現代化都市,成為被圍觀、嘲笑的滑稽對象時,在歷史變遷中精神凝固、停滯不前的活化石春芬,終于在體認到自己一生的悲劇時掩面失控大哭。只是,在影片的最后,在駛向老崔墳地的汽車上,春芬在恍惚中又回到自己陪伴一生的“向陽號”和老崔身邊,回憶起自己的青春歲月,自己的初戀情懷,并露出總結性的幸福滿足的微笑。這分明是影片結構上的一處硬傷?;蛟S,哲學專業出身的導演太想指導觀眾用多元的視角和辯證的態度來看待世界,結果,對世界的解釋也在不期然間走向混沌和模糊。
當“文革”被塑造為一種溫馨的浪漫懷想而停駐在我們的腦海中,當那種壓抑人性的婚姻被作為一種犧牲而被贊美時,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所需要的“懷舊”嗎?這就是我們今天對于“文革”時代的理解和評價,對于愛情和婚姻的價值判斷嗎?
(責編/孫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