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理論研究要緊隨書法實踐的發展而發展,理論的產生是書法實踐的結果;實踐產生的理論會去指導實踐,并產生新的理論。如此循環往復,書法理論研究與書法實踐方可達到相互依存、相互轉化的效果。新世紀的書法理論研究當更有思辨色彩;僅是技法評價理論并不能滿足人們的要求,更不能代表書法理論研究的水平。與此相應,書法藝術(包括理論與實踐)也應與時俱進,不斷創新,從而才會在新世紀繼續葆有活力,葆有生命力。
一、關于書法理論研究
當代書法理論研究應該注重書法文化的研究,揭示書家的心態,以文化的視角解釋書法實踐現象。書法理論研究與書法實踐是異質同構、相輔相成并互為因果的關系。理論研究的淺顯與混亂,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書法實踐淺顯與混亂的一種折射;因此,批評理論的深化與提高,有益于創作實踐的構建與完善。另一方面,創作實踐的構建與發展,又會有益于批評標準的確立與提高。在書法理論研究中,我認為書法批評、書法欣賞、書法演變理論是極其重要的,也是當前急需的,每一位書法實踐者必須掌握的。它對當今書法實踐會起積極的引導作用。為此,筆者就書法批評、書法欣賞、書法演變理論的研究問題,闡述一些自己的膚淺看法。
(一)關于書法批評的問題。筆者以為,書法批評最好不要有為批評而批評的傾向,而應該有為創作與鑒賞而批評的認識。有了為創作、鑒賞而批評的認識前提,批評才不會陷入尖刻的責難與無謂的吹捧,書法批評才有可能走向健康發展的軌道。什么是真正的書法批評呢?書法批評在藝術批評當中是有相當難度的。它對批評家而言,不僅需要有廣博的藝術修養及對文學、歷史、哲學等方面的系統學習與高度把握,而且還要有正直坦誠的態度和公允中肯的文風;必須要對書法藝術進行長期不懈的創作實踐,才能擔當起批評的重任。藝術批評應該建立在有充分個性的基礎上,才不會抹煞藝術作品的個性特征。同時,這種獨特的感受與評論又必須是真誠的、具有普遍的審美實踐意義,這樣才能保證批評的普遍性與深刻性。可以說書法批評是以一定的書法理論為基礎的,是對書法實踐的發展方向具有明確的分析與正確指導意義的書法理論面對書法實踐的交鋒。因此,書法批評要克服隨意性與邏輯的松弛,甚至自相矛盾的錯誤。批評的最終目的是促進書法創作水平的提高。如果缺乏對創作從各個角度進行深刻的挖掘,不僅無益于書法創作本身,而且對被批評者來說,也是有害的。好的批評文章應當具有獨特的風格,它本身也應當是一篇優秀的文藝作品,具有散文的優美、論文的嚴謹和哲學的深刻。優秀的批評家應當首先是優秀的美學家與鑒賞家。他的批評文章不應當是對作品簡單的價值判斷,而應該是對豐富深刻的書法實踐成果從審美意識、作品特征及其美學意義上的描述、概括和富有啟發性的闡述與揭示。
時代需要怎樣的書法批評?伴隨著書法展覽的興盛和如火如荼的發展,書法展覽批評已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古人日常生活中的手札、詩稿、手卷、條幅等形式到了明清轉為大幅巨幛鴻篇巨制,更注重外在形式表現。這可以看作是現代書法展覽的肇端。現代展覽通過傳媒已經脫離私人化的傾向,甚至出現相對雷同的書風,炒作成流行樣式。書法創作實踐者也逐漸把視線轉向展覽,使書法的創作審美取向發生了變化。“展廳效應”已成為不可回避的話題,包括現代美術設計、構成藝術的介入與滲透——它們無疑對傳統自然的書寫方式發生沖擊與破壞,違背了書法所強調人性本真的特質。前人的書法批評與創作是以深厚的文化底蘊為依托的,以此觀照現代書法批評與創作,愈發暴露出當今書法理論研究與書法實踐在認識上的膚淺與形式上的僵化。而新的時代需要有良知有責任感的批評家,需要有深度、高質量的批評文章。綜觀當今的書法批評,令人擔憂的是玩世多于恭謹,嘲諷多于詼諧,調侃多于理智;真正有深度有見地而不失公允的批評還不多見。如果說書法創作是一種極端個人化的藝術方式,那么書法批評無疑是帶有強烈個人色彩的論述。這種主觀的傾向決定了它有可能轉向一種帶有偏見的表達。因此才有人會寫出尖刻責難的文章,使用尖酸刻薄的語言,好像不這樣做就顯示不出批評的力度,就不能入木三分似的。當前還缺少有見地、有深度的批評,大多數批評文章還沒有真正觸及到創作的本質,大有“隔靴搔癢”之嫌。另一方面書壇有些才疏志大的弄潮兒,平日不讀書,卻為了顯示自己有“文化”,也混到批評圈里做秀,寫出的東西自然生拉硬拽或削足適履,到頭來難免露出馬腳。
當代書法批評,更多的是就作品而論作品,缺乏對書法創作實踐背景的認真分析與縝密思考。這也體現出舊有的心理習慣和思維定勢:長于直覺體驗而短于邏輯思考,忽視謹慎的分析與邏輯嚴密的推理與系統歸納。而時代不但需要真知灼見的批評,更需要嚴正的批評態度和科學的方法來支撐與維持。作為書法批評,如果從批評的深度與廣度來觀照,那么首先應對作品的創作背景詳加考察,通過充分的分析審視,才能確保批評的可靠性和說服力。書法藝術歷來具有社會意義,決不會從社會中分離出來;因此,書法的形式與內容是為了社會生存需要的轉變而轉換成適應時代的樣式。書法藝術在審美上雖然沒有一個統一固定的標準作為參照,卻存在著審美規律中的共同性原則。不可否認,書法批評是在創造中不斷向前發展的,在充分感受書法藝術的內在意蘊前提下,正確運用聯想和想像,滲透批評家豐富而深刻的體驗,悉心揣摩,心領神會,才能使敏銳而隱約的感性認識轉化為準確而深刻的理性批評。同時,批評的語言提倡使用貼近生活化、口語化的表述語詞。文字只是一種語言符號,它與情感思想的關聯是因語言習慣產生的。如果在書法批評中生搬硬套一些似是而非的文字,就是在給自己和讀者設置大可不必的語言溝通與思想交流障礙。只有接近日常用語的理性批評才會有助于思辨的方便,因為它明白曉暢,通俗易懂,貼切自然。它可以讓讀者明確批評本身的價值所在,對于把握作品的整體基調具有重要意義。
書法批評要向深度發展,必然要發前人所未發,不談人盡皆知的話,力求簡明扼要。批評有時會因某些問題而糾纏不清,主要是對個中主要矛盾缺乏周密的條分縷析,才導致一番無謂的爭執。事實上“言有盡而意無窮”,使用象征性的語言來詮釋作品,以極經濟的語言來喚起極豐富的想像,無論是意在言外,或情溢乎詞,都會給作品思想內涵的延伸帶來無限廣闊的空間。藝術的生命力常常是在批判否定之中才得以正常的延續和健康的發展。我們應不負歷史使命,以寬闊博大的胸懷來迎接書法批評美好的明天。
(二)關于書法欣賞的問題。書法欣賞是一種具有能動性的認識活動,人的認識活動具有主觀能動性,書法欣賞也不例外。王羲之書法字勢雄逸;如魚跳龍門、虎臥鳳闕;蕭子云書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荊軻負劍、壯士彎弓;……這些聯想,瑰麗離奇,甚而是天馬行空,它是人的主觀能動性發生作用的結果。書法欣賞中,沒有豐富的想像與聯想的補充,像認字一樣地把書法作品只看成是一些抽象的符號,那就無從談及書法欣賞了。另外,書法欣賞具有強烈的反復性和批評性。因而書法欣賞必須遵循認識的一般規律,即由淺入深,由表及里,由局部到整體,由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再由理性認識回到感性認識,如此循環往復,認識一次比一次深化。書法作品以形象訴諸欣賞者的視覺,人們首先感覺到的僅是作品的外在形式,如書體、幅式大小等。在此基礎上,對感性材料進行綜合,形成知覺形象。由于知覺的刺激而產生想像和聯想,對作品進行取舍和補充,如此周而復始,使書法欣賞不斷提高品位和檔次。人們一般都認為,欣賞重于情感,批評重于理性,前者是后者的基礎,后者是前者的升華。其實不然,就書法欣賞而言,欣賞與批評是一對孿生姊妹,伴隨欣賞活動的始終。只要書法作品陳列出來,欣賞者即使不是批評行家,也總會評頭論足。這種短時間的判斷雖然簡單、粗糙,但批評的色彩已經相當濃厚了。欣賞過程中,常常可以見到兩種極其錯誤的傾向:一是賞而不評,把欣賞看作是非理性的、游戲性的活動;一是評而不賞,把欣賞看作是純理性的、批判的行為。由此導致為批評而批評,追求轟動效應,把批評作為罵殺的工具,甚而采取棒打出頭鳥式的批評,專對那些大師級的書家、作古名人進行批評,以引起眾人關注;或者為欣賞而欣賞,把欣賞作為吹捧的手段,出名的捷徑。我們明確書法欣賞中的批評性,不是要打倒書法實踐者,而是便于我們揚棄作品中的優點和不足,做到賞中有評、評中有賞。這應是唯物的、客觀的、正確的書法藝術欣賞。
(三)關于書法演變的問題。書法藝術是漢字文化圈的最高藝術形態,自商代的甲骨文演變以來,漢字經過不斷的衍化,書寫工具逐步的改良以及書寫技巧的日臻精熟,從而發展為篆、隸、草、行、楷等五種書體。其無論在筆法、墨法、章法等形式美的開發與表現上,都已發揮得淋漓盡致,達到了形式已見爛熟的地步。中國書法是把“技術典范”與“人格典范”融為一爐的。形式美所煥發的神采,也是書法家人格美的投射,是人與書、道與技的合而為一。因此歷代的書法名跡,是人類文明的重要瑰寶,也是中國古典文化在時空中被凝固的完美呈現。如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平安帖》、《何如帖》、《奉橘帖》,懷素的狂草《自敘帖》,狂速縱筆,筆勢圓勁挺拔,神采飛蕩;而顏真卿的行書《祭侄文稿》,哀筆急就而下,行抹重疊,筆墨狼藉,遒逸沉穩的筆觸中流露出悲愴感;孫過庭的草書《書譜序》,鋒勁有力,以精熟的草法,率筆成書;蘇東坡的行書《寒食帖》,線條凝重、厚實,意態欹斜,抒發人生境況;黃庭堅的詩卷行楷書《松風閣》,運筆有如劃漿潑水,遒勁老辣,筆勢開合自如,別有新意;米芾的行書《蜀素帖》,筆法頓挫跌宕,轉折恣意靈動,行氣參差錯落,筆勢飛動。至于元代趙松雪、鮮于樞,明代祝允明、文明、徐渭、王鐸、王寵、張瑞圖、董其昌,清代鄧石如、伊秉綬、何紹基、趙之謙等書家,因個性及才情之不同,而成就了不同的書風。
二、關于書法藝術的創新
書法所代表的是中國文化藝術崇高、完美的典型。依戀漢文字的母體文化,回溯母體文化,無形中會被巨大的古代書法磁場所吸引。而那些忘記了自身本土文明,一味追隨西方海洋文明的藝術家,其孕育的書風則與時代相裂變。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我們對傳統書法藝術已熟悉、迷戀至不知質疑的地步時,那么,書法藝術的停滯不前就不可避免了。它對時人乃至后人便漸會失去吸引力,其前景當是顯而易見的。
創新是一個民族的希望,也是一門藝術發展的靈魂。書法藝術要發展,要提高創作水準,必須堅持創新,經常注入創新的成份。任何滿足現狀、不思進取的思想都會導致停滯不前。當然,所謂創新并非無節制,無約束地胡亂施為。它也是有規律可循,也是講原則的。
第一,創新要有背景,不能憑空而來,也沒有捷徑可走。一名學書人,在掌握一定技法后就會有創作欲望,而創作達到一定水平后又會萌發創新的想法。這是正常的,是符合由淺入深、循序漸進原則的。現在好多人搞創作容易陷入盲目創新的泥潭。以追摹時人成功的做法來試圖“創新”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創新;而脫離自身個性的創新又不會有多大成功率。因此說,漂泊在書法藝術的海洋應以自我為中心,而不應該受制于他人,搞創新也要在自我個性發展的軌道上開展。
第二,創新的范圍很廣泛,要依據自己的實際情況來定。搞書法理論研究的,提出新的觀點是創新,采用與眾不同的文風闡述論證自己的觀點也是創新;搞書法教學的,用獨有的方法去教學是創新,在教學過程中運用與眾不同的激勵機制達到良好的教學效果也是創新。至于搞書法創作實踐,更可以在筆法、墨法、結字、章法以及工具材料改良等諸方面創新,也可以在形式、裝飾方面創新。創新的方式可以是在原有的基礎上改造、提升,也可以是合符情理的異想天開、煥然一新。當然,名家可以創新,不是名家的普通學書人也同樣可以創新。創新的權力、靈感在于個人,決不能靠領導安排、組織分配。總之,創新是厚積薄發、水到渠成的事情,勉強不得。還有,無論搞什么樣的創新,都不能以犧牲或削弱自我個性為代價。
第三,創新都是相對的,愈是能代表主流方向的創新才愈有價值。創新,無非是人無我有;但是否優良而有價值,得看你的創新成果有無道理,能不能順應潮流,代表主流方向。假如一名書家,功底深厚,創新思想活躍,創新成果優秀而顯著,他便能引領藝術的潮流,成為大師、巨匠型書家。有功底無創新意識者,可能成為追隨型書家,難成大器。創新還得路子正、方法對,否則會搞出得不償失的事情來。
總而言之,要搞出有價值的創新成果,書家的創新意識與創新方向的把握是至關重要的。但是,當代的書法,大多求變,我們不妨看一下,變得何樣?一句話講,“求骨異,求肉奇”;而且多數學書的人,在正楷的工夫上下得很少,就揮筆變形,神形相離。現在的書法剛好不是創新少,而是功夫不夠,好高鶩遠,求變以奇以異視人,實在是貽笑大方。但話說回來,也是沒辦法:因為沒有傳統的書法環境,功夫就不可能落到實處;而因生存或是浮躁,我們又不得不適應別人而求變,而這就已離開了書法的本意。如果傳統書法的大環境,始終如現在一樣積弱不振,那么書法不說創新吧,就連繼承恐怕都難有作為。在當代的書法藝術中,出現了一些偏激的思想,即一味地追求創新,為創新而創新。從目前的一些書法比賽中不難看出,很有一些毫無書法功底卻能變一些奇形怪狀的蝌蚪之類的所謂的創作能獲大獎;相反,一些功底較深的楷書之類卻很難獲獎。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目前還缺乏優秀作品的評價機制。什么是優秀作品?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又由誰來評判優秀作品?現在的問題是缺乏評判優秀作品的權威機構。中國書法博大精深,古來書界先賢,為了書法藝術的流播是下了畢生功夫的。現在有的年輕人,漠視傳統,不知繼承就妄談創新,不下真功夫就想獨立門戶,成名成家,甚至求怪求異,制造出許多丑書惡札,實在是令人心痛和悲哀。更有甚者還有以現代書法的名義一統天下,混淆概念的,致使書法創新走入歧途。因此,研究書法創新,必須不離書法傳統,更不能背離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傳統文化與哲學思想。傳統文化重個人的心性修養;演繹到審美上,就是重形神意境。中華傳統文化重視個人修養,修身養性;而書法作為修身養性的途徑,本身就可說是一種練氣的方法。這種方法所展現的情趣,如果與人共享的話,也必然要有個共同的審美平臺。如果參差不齊,或是修養不夠的話,就很難有什么欣賞與意境傳言,這就是難處。如今,傳統文化的復興,響應無幾;傳統審美的土壤早已沒有。眾人學書,工處多還不得求;若求變,想來也并不若魏晉取自老莊,而是取自西方的抽象藝術。不妨細想,西方的抽象藝術有多久?西方原始的畫法剛好與我們的祖宗相反:求傳真(我們則是求傳神)。西方藝術家只是在工業社會喧囂浮躁的生活中無法尋得寄托時,才有其所謂的抽象(按:抽象藝術開始于1910年,代表人物有俄國的康定斯基和馬勒維奇,荷蘭的蒙德里安,美國的波洛克等)。中外的書畫,還有個本質的差別:中國人的書法始終是養氣的手段、途徑,至于是否定要與人共享,則未必。正是你有你法,我有我道,而若能作者與觀者意趣相投,倒能符合大道渾融、殊途同歸這句話。而西方人在這一方面正相反,是通過作畫宣泄感情,最終的目的并不是自修自立,而是寄托于他人的理解與承認上。因此,當代書法藝術家、書法愛好者應當對我們悠久的民族文化、對我們璀璨的書法藝術樹立起堅定的信心,共同營造出一個弘揚民族文化、弘揚書法藝術的大環境;與此同時,又要集思廣益,應時而變,努力使傳統文化、傳統書法藝術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使之融入正在建設中的社會主義新文化。
作者單位: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