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中根據“沒有主子”斷定那是“喪家的”。這里顯然把“喪”讀作去聲。這種讀法一直沿襲許多年,影響著許多人。
其實“喪家狗”自有來源,原本讀平聲,見于《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集解》王肅曰:“喪家之狗。主人哀荒,不見飲食,故累然而不得意。孔子生于亂世,道不得行,故累然不得志之貌也。《韓詩外傳》曰:‘喪家之狗,既斂而槨,有席而祭,顧望無人’也。”
喪家,名詞,指有死亡之事的人家。喪事、喪服、喪具等,喪讀平聲。原本沒有貶義,因為孔子自己也“欣然笑曰:‘然哉!然哉!’”至于以“喪家”作動賓詞組詞用,例如喪心、喪命等,以喪失為動詞,則喪讀去聲矣。如此則“喪家”有兩解、兩讀,產生于使用語言的實踐過程中,依具體的語詞環境(語言場)確定,似乎不能簡單地是此非彼。
錢鐘書先生曾經三探“喪家狗”,先后書于《談藝錄》(1948年出版,1988年補訂版)各頁,未曾集中。筆者試加整理抄錄于次:
l.《晉書·夏侯湛傳》載其《抵疑》一文,有云:“當此之時,若失水之魚,喪家之狗。”玩其屬對,“喪”與“失”互文同意,早讀去聲。(第316頁)
2.《全唐文》卷三二六王維《韋公神道碑銘》:“君子為投檻之猿,小臣若喪家之狗”;杜甫《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此二處“喪家”之“喪”亦即如夏侯文、黃詩之讀去聲。(第316頁)
3.(黃山谷詩)“顧我今成喪家狗,期君早作濟川舟。”注引《史記·孔子世家:“累累然若喪家之狗。”按黃東發《日鈔》卷六十五謂“喪家狗”之“喪”本平聲,山谷作去聲用。其說是也。
《史記集解》引王肅及《韓詩外傳》皆謂是喪事人家之狗,山谷誤以為無家之狗。據《庭立紀聞》卷二引彭齊賦《東坡》詩。則宋人多讀去聲,后來沿襲其訛。《堅瓠二集》卷四嘲吊客詩,遂有“家風誤認喪家狗,不過當年讀去聲”之句矣。(第15頁)
錢先生利用“對文”研究詞語的結構關系,確定其詞義和讀音。對文“喪家、失水”(晉夏侯湛)、“投檻、喪家”(唐王維)、“喪家、濟川”(宋黃庭堅)都是動賓結構,以上諸例“喪家”解為“無家”,非“治喪之家”,皆讀去聲。這樣選擇典型實例,結合具體語境作語法結構分析的科學方法值得借鑒學習。
錢先生治學謹嚴縝密,他又舉出下面這個實例從另一角度分析“喪家”的詞義和讀音:
杜甫《奉贈李八丈判官》:“真成窮轍鮒,或似喪家狗”,以“喪家”對“窮轍”,則“喪”又似從《史記》本義讀平聲矣。(第316頁)
前面據對文分析“縱壑、喪家”都是動詞,確定可以把這個“喪”讀成去聲。再選同一作者的詩句對文“窮轍、喪家”,根據“窮、喪”都是起限定修飾作用的定語,又確定在不同的語境中,也有依照《史記》語句的本義讀為平聲的實例。如此論證實為全面準確,切理厭心。
多義性是詞的特點,單義詞是少數。《文史通義·書教》云:“史氏繼《春秋》而有作,莫如馬班。馬則近于圓而神,班則近于方而智也。”此“馬班”,指司馬遷與班固,人所共知。蘇軾詩“若人如馬亦如班,笑履壺頭出玉關。”此“馬班”則指馬援與班超。各因所處具體語境而有不同解釋。
詞組一般是單義,但也有多義的。例如:“我們要學習文件。”這句中的“學習文件”既可視為“偏正結構”,又可視為“動賓結構”。詞語的“多義性”,實際上是由詞語本身的“多種結構方式”來分析解釋的。一般表達力求避免歧義現象,但是文學作品(包括對聯)往往利用這歧義現象構成“雙關語”增添文采。對于“多義詞語”,最好是承認多解,平等對待;不可拘泥于某一觀點而重此輕彼,免得陷入不能自圓其說的尷尬境地。
【注】:上引《談藝錄》第15頁故事,補錄如下:
吳俗治喪之家,遍設訃音,吊客不盡相識,挨身陪賓者,備極丑態,謂之“喪蟲”。有孔姓者,面目尤屬可憎,有無名氏作詩嘲之云:“盡日茫茫事送迎,搖頭擺尾可憐生。家風誤認喪家狗,不過當年讀去聲。”諧語恰中。(《堅瓠二集》)
原文“喪家”中夾注“平聲”二字,表明與“治喪”恰切。但“當年讀去聲”則從俗之論也。
作者單位: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