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千(1899—1983),原名張正權,又名爰,字季爰,號大千,別號大千居士,四川內江人。其二哥張正蘭,即一代畫虎大師張善于,“大風堂”為其昆仲室名。大千先生自幼酷愛繪畫,家貧,從母、姊、兄學畫,才藝橫溢,根基始定。他18歲隨兄善子赴日學染織,20歲歸國居上海,投曾熙(農髯)、李瑞清(梅庵)門墻,研習詩詞書畫;因婚姻困擾,削發為僧百日,嗣居松江,演讀經史,感悟人生,陶鑄情操。他還俗后即以法名“大千”為號,自此致力丹青藝術終其一生。張大干26歲時舉辦首展,畫風初清新俊逸,直逼古人;清四僧、八大山人、徐(青藤)陳(白陽)諸法了然胸中,深入研摩,下筆有神;繼直追唐、宋、元諸法繪,俱臻妙絕。1941—1943年,張大千歷時兩年半,在敦煌面壁,不辭艱辛,臨摹壁畫200余幅,栩栩如生,惟妙惟肖。20世紀40年代末,他移居海外,居印度移香港遷阿根廷搬巴西住美國,57歲赴法辦展,會晤西畫宗師畢加索先生。西方譽為“歷史性會見”。他59歲獲美國紐約世界現代美術博覽會金獎并被國際藝術學會公選為“當代世界第一畫家”,此為華人于美術領域首獲此等殊榮。他在77歲時定居臺北,因一生云游四海,名山大川環宇丘壑俱流于心中而躍然筆端。由于眾所周知之因,自20世紀50年代始至70年代末,我國僅與社會主義國家或“第三世界”國家持藝術交流;而大干先生雖一人孤身境外,飽經世變,卻仍能以筆為戈奮臂疾呼,弘揚中國繪畫藝術,此尤為可貴也!他晚年更創潑墨潑彩畫法,畫風驟變,沈厚渾穆中層次細膩,豐姿多彩里粗細相間,諸法融通重鑄一爐。1983年,大干先生駕鶴西歸,享年八十又五。他于中國畫壇真可謂“尊之不加其榮,毀之不損其名”,承前啟后融會古今,學問深邃匠心獨遠,德藝兼修譽滿環宇!
家父大鐵,1936年投“大風堂”門下習丹青,并叩于右任先生學書法,拜父執楊云史先生研詩學,一生浸淫文學藝術、鑒古收藏,為南北藝苑所重。余因自幼隨侍其側,故鐘愛藝術、鐘情收藏歷數十年,凡所見各種書畫逾萬件;其中鑒賞大千太老師墨寶真跡計數百件,瞥贗品亦有千件以上。
余去歲公干北京,得暇赴王府井覓寶,途經書肆,一套大象出版社出版的《中國近現代書畫真偽鑒別》系列叢書躍入眼簾,內有張大干卷;一時心喜,信手拈來拜閱后不覺愕然,即購入細研,心中終有如梗在喉之感。
此書刊有太老師真偽鑒別對比彩圖及介紹,其標明贗品者俗不入目,姑且不論;然所刊“真跡”者中卻贗品比比皆是,讓人不覺涼氣直冒,心驚膽戰,略述如次。
一、“《黃山松下高士》真跡”(見圖一,刊該書P22)。釋曰:“1987年作。畫中墨色變化豐富,滋潤變幻,直入化境。畫中樹之用水,妙之又妙,看似未干,有墨色淋漓之感”。
然臺灣故宮博物院出版《張大干畫集》中早刊有此圖真跡原作,名《嵩壽圖》(見圖二,刊該集P113)。作品尺寸93x34cm,系太老師趾歲(1979年)時所創。
偽作(圖一)筆法低劣,人物開相怪異,線條粗俗;松干松枝枯萎無力,用色渾濁,且功力不逮多有加筆,遠無原作(圖、二)真跡之筆力峻美、簡約生動;印泥用料下品,款式幼稚,僅將題款改動。作偽者顯無任何書畫知識,兩細朱文章競疊蓋于字款之下(當以滿白、細朱作印款方可相得益彰),讓人啼笑不已。此圖純為抄集偽作。原釋加于《嵩壽圖》上倒合適。
二、“《松蔭高士圖》真跡”(刊該書P95)。釋曰:“1979年。135X88cm。此幅為張大干8l歲時所作,用筆蒼勁,剛毅果斷,衣褶和樹身皆用濃墨濕筆的線條”。
然臺灣故宮博物院出版《張大干畫集》第三集中也早刊有此圖真跡原作,名《看松圖》(刊該集P77),作品尺寸133X65cm,系太老師6l歲(1959年)時所創。
偽作款題內容不知所云。大干太老師一生尊崇石濤藝術,亦喜新安畫派,焉能寫出“石濤畫松能畫皮,浙江畫山能畫骨”等謬語。偽作人物風韻全無、墨色簡單、目色見滯,畫松之筆與上述“圖一”如出一人,章款拘泥,兩“能”書法如一,無有變化;且印泥如土,哪來原作之淡雅清朗、用筆自如,寥寥數筆中早已勾劃出款題之“己亥嘉平月學老杜‘步壑風吹面,看松露滴身’詩意”之境界?
作偽者胸無點墨,對大千太老師一生追崇石濤藝術之愿毫不知情,不禁令人嗤笑也。原釋加于真跡無大過。
三、“《荷塘雅敘圖》真跡”(見圖三,刊該書P93)。釋曰:“1979年。60厘米X150厘米。此幅為張大干畫荷中的佳作。筆墨奇縱、豪邁,人物的刻畫看似隨意寫就,但關鍵處卻顯得十分謹嚴。人物臉龐輪廓線的轉折起伏、眉眼鼻唇的大小變化僅在驅筆著墨上都注意到了準確性和生動性,這是張大千人物畫的特點”。
然臺灣故宮博物院出版《張大干畫集》第四冊中亦早刊有此圖真跡原作,名《荷塘泛舟》(見圖四,刊該集P90)。作品尺寸59Xlllcm,系太老師83歲(1981年)時所創。
偽作題款文不對題,荷花瓣葉生硬,花蕾絕無任何美感,荷葉墨色甚重,勾莖不明,無任何陰陽變幻,一團墨氣;荷干柔弱無力,人物線條勾勒無法,整畫渲染無章法,了無靈動,無力回天。而真跡原作中,用墨、用色恰到好處,人物目能轉睛,線條簡潔有力,疾徐得體;畫荷恣意奔放,婀娜多姿,荷干則蒼勁有力,氣宇軒昂,塘水悠悠,童子相隨,于細微處見太老師畢生功力。真跡系太老師憶數十年前燕京昆明湖故居湖上與客同樂之情而為,因情深意邃,令人回味無窮。
作偽者肆意抄襲,縱欲瞞天過海,但力不逮人,大有東施效顰之拙,令人痛心不已。原釋加于真跡原作尚不能全面表達此圖境界,實在令人扼腕。
四、“《大士像》真跡”(刊該書P83)。釋曰:“紙本沒色,篆書款署‘乙酉九月蜀郡信士張大干敬臨唐人大士像’。‘乙酉’即1945年,是張大干人物畫創作的高峰時期”。
然以臺灣故宮博物院出版《張大干先生遺作敦煌壁畫摹本》(計有62件,系太老師親捐該院)與偽作比較后,真偽一目了然。
偽作柳葉有顯澀滯,托瓶手勢欠生動,人物目睛達意不足,臉面開相筆法單薄,且菩薩發髻筆法模糊,華蓋見傾,大疑!尚款式法書突兀,更惹人思。用色不夠純正,為大千太老師菩薩造像大忌也!
觀大千筆下菩薩真跡,線條流暢飄逸,用色純正華麗,手勢纖細靈動,目睛傳神深遠,面相莊嚴靜穆而豐腴大度。誠如藝林所知,大千太老師人物畫受敦煌壁畫影響甚深,面部開相皆見端偉豐腴。況唐時人物,更何見偽作之纖瘦羸弱?且太老師所作諸高士、仕女圖皆直追唐宋,以豐腴開相為其創作主旨,自敦煌歸來,皆取真礦石顏料作畫;何況乎敦煌菩薩大士像,更應如此。作偽者渾不知其因其理,荒唐可笑也!
該《真偽鑒別.張大干卷》中所列“真跡”實為偽品者尚有許多,礙于篇幅,恕不再一一贅述。而臺灣故宮博物院所出版之《張大干畫集》1—4冊系太老師生前所刊,經其本人過目甄選,無一贗品;且第四冊扉頁處更有太老師本人為家父所題親筆。孰真孰假,一目則明。
余不善亦不愿與人交惡,口討筆伐非吾之愿。縱觀海內外所出版太老師畫集中贗品比目皆是,俯手可拾,拍賣行亦復如此。友人、同好求證余時皆一笑了之,不為心悸。然此書有別于其它畫集:乃教人如何鑒別太老師丹青真偽之專著,竟以偽品入集為模板,豈不訛人子弟,為患無窮耶?!“不知者不為過,知之不為之……”若他日于在世諸師伯尊前作何陳情?于仙逝諸師伯靈前又作何辯述?于“大風堂”藝術同好者前更作何交待?余成就此章實乃責任感使然也!
該書主編楊新先生,供職北京故宮博物院,乃國家文物界棟梁,著作等身,又為徐邦達、啟功兩老之高足(徐、啟兩老皆為家父之老友),為保護國家文化瑰寶作出過殊大貢獻。執行主編潘深亮先生常年致力丹青研究鑒定工作,成績斐然,亦為當世所注目。只是此書竟將如此贗品以“真跡”形式而冒現,是主編楊先生編纂時之疏漏耶?是執行主編潘先生編集時之大意耶?是為宵小竊機私為耶?是印刷之誤耶?是人情難卻不得已而為之耶?……終不得而知。想必并非原意;然迭現此等差錯,仍不免令人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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