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戴綸巾,手搖羽扇,胸藏一幅三分天下的草圖,他走向了亂紛紛的世界。
自從離開了臥龍崗,他就一直皺著眉,手中不停地搖著羽扇。走出了臥龍崗,他才知道,做無米之炊,比畫一張分割天下的草圖還不容易。劉皇叔雖然不是光棍漢,但是,除了漢高祖的一滴血脈,一紅一黑兩兄弟,剩下的也只有汪汪的兩眼淚水。一個經天緯地的奇才,只能扮演一個乞丐,借地棲身,借橋過河……今天借東,明日借西。一位謙謙君子,偶爾還得當一回無賴,欠賬不還,討債變臉。你用草船向曹公借的箭可以不還,你在七星壇上向天公借的東風可以不還,但是你向龍蟠虎踞的孫仲謀借下的荊州也可以不還嗎?就因為你賴了不該賴的賬,到后來才被連本帶息地一起清算,不僅失了荊州、搭上關羽,還讓三分天下的棋局發生了傾斜。
當然,最讓他受不了的還是劉皇叔的眼淚。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那位“胸懷大志、腹有良謀”的劉皇叔卻偏偏眼窩子淺,動不動就把眼睛揉紅了,三天兩頭的淚漣漣。不管劉皇叔的眼淚里都是些什么元素,浸在陰雨連綿中,誰的心里能晴朗呢?而劉皇叔在閉上眼睛西歸前握住他的手流下的那幾滴淚珠,盡管已經不再渾圓,但是,每一顆都像沉重的鉛球砸在他的心上,讓他“汗流遍體、手足無措……叩頭流血。”他的慧眼可以讀透人間時勢,也可以讀破天上風云,卻讀不懂近在咫尺的君心!
走出臥龍崗,他才明白,人家劉、關、張是一家的,他自己是個外人。不管人家聘你當軍師還是當丞相,你都是個打工的;董事長是劉皇叔,而那一紅一黑至少是個執行董事。一切大事你都做不了主。
是的,諸葛亮的一把羽扇可以呼風喚雨,可以翻天覆地,可以橫掃東吳群儒、北魏千軍——讓浩浩長江上的蔽日旌旗、連云檣櫓頃刻間化作灰飛煙滅,讓釃酒臨江、橫槊賦詩、仰天朗笑的曹操丟盔棄甲、失魂落魄。但是,在劉皇叔的結拜兄弟面前,他那把扇子就不靈了,扇子上的羽毛就是豎不起來。
他在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的赤壁導演的那出聯孫抗曹的大戲,堪稱波瀾壯闊,天人合一。惟一讓他感到遺憾的是放走了那個被稱為奸雄的白臉曹操。而放走白臉曹操的恰恰是那位騎赤兔馬、執青龍刀的紅臉關羽。徇私情而釋大敵,這是什么性質呢,并且還立了軍令狀。但是,他也只能把那一紙軍令狀捏巴捏巴籠在自己的衣袖里。他諸葛亮敢碰關羽一根胡須嗎?他不敢碰也罷了,還得編個“天不滅曹”的謊言來圓場,給人家關羽也給劉皇叔和他自己找個臺階下。一到關鍵時刻,他就得躬起身來,給人家當梯子使,讓人家借梯子下驢。真可謂“鞠躬盡瘁”!
我想,假如他諸葛亮也跟關羽玩一本正經的,什么“按軍法處治”之類的,不等他的聲音落地,他的腦袋早已先落地了。休說劉皇叔不答應,那位黑臉的三將軍張飛能答應嗎?你敢殺俺老張的兄弟,笑話,你是給誰打工的你不知道,裝傻呀?他會兩眼瞪成一對銅鈴,大吼一聲,“諸葛匹夫”,說時遲那時快,那丈八蛇矛已將你刺中。你那弱不禁風的身體被他挑在半空,像酒家門前招搖的一面破旗。而劉皇叔頂多拍拍大腿,搖晃幾下腦袋,再嘆息一聲,然后擠出幾滴眼淚,吩咐左右把你厚葬之。再追封你點什么稱號——都是一些不值錢的帽子。接下來,劉皇叔與那一紅一黑兄弟三人照樣挽著手、摽著膀,一起喝酒吃肉。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諸葛亮揮淚斬馬謖。這種對比,甚至比張飛與曹操兩個人臉色的對比度還要鮮明的。馬謖是他諸葛亮的得意弟子,他把馬謖視為自己的接班人來培養。自幼飽讀兵書的馬謖渴望能到戰場上實踐實踐,諸葛亮也想給他個出頭露臉的機會。但是,馬謖一登場,就把戲給演砸了。他不聽諸葛亮的叮囑,隨意地改變了戰術,丟失了戰略要地街亭,讓蜀軍陷入被動局面。按理說,馬謖也算人才難得的,西蜀又正是用人之際。再說,多年的培養,馬謖身上既凝聚了他的心血,也寄寓了他的厚望。諸葛亮是舍不得斬馬謖的。但是,劉皇叔和他那一紅一黑的兩兄弟到天國去聚會了,把一個傻兒子加一個爛攤子托付給了自己,他總得對得起劉皇叔那最后的一抹淚水呀。而自己用人不當導致軍事失利,對君對民又總得有個交代呀……此時的諸葛亮,最配得上百感交集這個詞語的,別人都是矯情。只見他先面帶怒色地教訓了一番馬謖。然后又安慰馬謖放心地死吧,他會替他照顧家小的。接下來便令左右推出去斬首。此時他手中的扇子已經搖不動了,那扇子上的羽毛已經粘在了一起。
見馬謖流著眼淚還放心不下,他也流下了淚水: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當武士把馬謖的人頭丟在階下的時候,他開始淚水縱橫了。他邊哭邊解釋,自己不是哭馬謖,而是在思念先帝劉皇叔。我想,諸葛亮一定撒了謊,他是在哭自己,哭自己身為丞相卻沒有能力保住弟子的一條性命;他哭自己要斬馬謖時,只有參軍蔣琬一人站出來說情,其他人都無動于衷。當家長的當眾打孩子,卻沒有人上前勸阻,人們都在大眼瞪小眼地看熱鬧,那是什么心情呢?
如果當時他借蔣琬這架梯子下了驢,放了馬謖,其后果會怎么樣呢?不用猜,肯定有人會連夜上報阿斗劉傻兒,說諸葛亮徇私枉法、袒護親信,存有異心……那樣,即使他的腦袋可以保住,但他修煉了一生的清白將涂上污點。實踐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在斬了馬謖之后,他上表阿斗劉傻兒請自貶丞相職,用人不當,也算瀆職罪嘛。劉傻兒批準了他的請求,貶他為右將軍,代理丞相職。劉皇叔在的時候,盡管他心中有壓力,但他也心里有底,劉皇叔是明主,雖然不完全信任他,但也不會輕易在他身上下手的,因為,他知道他值多少銀子。而阿斗劉傻兒就不一樣了,別說拆一根梁折一根柱的,把老爺子留下的一角江山一把火燒了,也許他還會哈哈大笑的。低智商的比高智商的更難伺候。
實際上,即使沒有這樣那樣的外來壓力或壓抑,諸葛亮也會活得很累的。他是個自加壓力的人,他把名聲看得太重了。你瞅他,一亮相就整了那么多的景,又是山重水復又是云帳霧幔的,光托兒就甩出了一大串兒,或者叫誘餌吧。從徐元直到司馬徽到崔平州到石廣元到孟公威,抖摟出一大堆名士。甚至還有耕夫和牧童,乃至他的小弟弟,以及他的岳父黃老先生。而這些托兒的臺詞清一色的都是詩句,什么“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什么“鳳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棲;士伏處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他費了多少心血??!讓劉皇叔邁了多少道門檻,掀了多少道門簾,誘得人家口水淌下三尺長,卻不見一盤菜。虧得劉皇叔是一個有大志之人,加上他餓急了渴急了,否則,才不跟你玩那個貓膩呢。你想做管仲、樂毅也好,你想當姜子牙、張子房也好,意思意思就行了唄,干嗎整那么復雜呢?說到底不就是圖個名嗎,圖個智名。
應該說,諸葛亮是個智者,一位經世濟國之才。他不僅僅是個政治家、軍事家,也是個天文學家、心理學家,還是個工程師——在機械制造方面頗有造詣,他發明了木牛流馬——一種不吃草料的運輸工具。但是,他這些智慧依然無法幫助老劉家守住西南一隅的,因為他無法阻擋“分久必合”的“天下大勢”。到后來,他的腦細胞耗盡了,虧空了,便只能玩一些裝神弄鬼的伎倆了,我們對他開始由敬到憐了。據說周公瑾在臨死的時候仰天長嘆“既生瑜,何生亮?”相信諸葛亮在臨死的時候也會仰天嘆息“既生亮,何生懿?”我仿佛聽見了這兩個聲音在時空中的接力。
實際上,諸葛亮重視自己的忠名,更遠遠超過了智名的。在臨終托孤的劉皇叔面前,他曾把額頭叩出了血。向阿斗劉傻兒兩上《出師表》,他把一顆心都掏出來了。而拖著病軀率兵六出祁山,他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結局當然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了。他二十七歲離開臥龍崗,二十七年為光復劉家天下而奔波,先隨皇叔創業,從虎狼口中爭得一份午餐;再扶阿斗劉傻兒與虎狼嘶咬、對峙……他把自己貢獻給了劉家爺們兒,他的兒孫也追隨了他的足跡。
另一個讓諸葛亮累的是他心胸的狹窄。死諸葛殺了活魏延,是他一生最大的敗筆。為西蜀折了一員難求的大將,幫了敵人的忙。同時也將他自己的心胸與氣量暴露無遺。讓人們自然地聯想起英姿勃發的周公瑾。如果說周瑜是因為心胸狹窄被氣死的,那么周瑜的氣是為了國家,他氣魯肅的糊涂,更氣諸葛亮的狡詐,氣孫家澆水、劉家摘桃。而諸葛亮呢,在臨死時留下錦囊設下陷阱殺死大將魏延,僅僅是因為魏延碰滅了他帳內的一盞燈。魏延本是一位名將,且屢建奇功,但是,就是因為他身上長點棱角,平時見賞罰不明好發點牢騷,就舅舅不親姥姥不愛。撅嘴騾子被當驢使,又讓人拉車,又讓人推磨,就是不給人家草料吃,還直往身上抽鞭子,他能不發牢騷嗎?而諸葛亮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身上帶棱角的。
據《三國演義》描寫:“是夜,諸葛亮扶病出帳,仰觀天文,見客星倍明、主星幽隱,相輔列曜、其光昏暗”,他自知生命行將結束。他祈禱蒼天“俯垂鑒聽”,再給自己一點時間,“使得上報君恩,下救民命”。他在帳內,“披發仗劍,踏罡步斗”。魏延進帳向他急報軍情,不小心將象征他生命的那盞主燈撲滅了。憑諸葛亮的智慧,應該理解為天意,就像當初天不滅曹一樣,現在是天滅諸葛了。當時他也的確是這么說的:“此吾命當絕,非文長之過也”。但是,他的內心卻耿耿于懷。在臨死的時候,他留下一個錦囊,把魏延置于死地,而且罪名是謀反。這一招挺陰的。當魏延撲滅了那盞主燈時,他身邊的姜維已經拔出劍來,卻被他勸阻了。我想,當時魏延一定很感激諸葛亮的,姜維也會欽佩老師的寬容。讓他們誰都沒有想到,諸葛亮借用了另外的一雙手,加上一個誰也推不翻的罪名,砍下了魏延的一顆人頭。同時,他還為自己的忠與智又憑添了一段注腳。我想,死后的魏延見到諸葛亮,他一定一手提著腦袋,一手向他豎起拇指:“還是丞相高明!”
他曾得意:自己輕輕一搖羽扇,便煽得劉皇叔口水直往外流。他在臥龍岡上布下重重的云、疊疊的霧,讓劉皇叔兄弟三人迷了路。那個黑臉的又吼又叫,那個紅臉的執執拗拗,而劉皇叔則死死地咬住釣鉤,甚至還能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響。他忍不住竊笑。年輕氣盛、志大才高的他很得意自己的導演。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劉皇叔憑著一串淚珠(像五顏六色的項鏈),竟把他的一生給套牢了。被套牢的又豈止是他的一生?連他兒孫的性命都被那一串淚珠給套了去……武候祠前,空余柏森森;臥龍岡上,只有草萋萋!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