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女性主義后現代論是女性主義知識論與后現代主義交匯的產物。它否定任何形式的宏大敘事,拒斥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反對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倡導多元方法論,強調社會性別的流動性,肯定具有差異性的女性主體在追求平等中的作用;它質疑訴諸普遍性、必然性、客觀性、理性、本質、一致、總體、基礎以及終極真理和實在,拒斥力圖超越人類境遇的任何嘗試;它強調對世界、自我和善的任何詳盡描述的當下性、片面性、偶然性、不穩定性、不確定性、模糊性以及可爭論性。女性主義立場論雖有不少困境,然而作為一種新興的主流的女性主義知識論卻有重要的知識論貢獻。
關鍵詞 女性主義知識論 女性主義后現代論 后現代主義
〔中圖分類號〕C9136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6)06-0154-08
肇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女性主義知識論,是西方女權運動與當代西方知識論相結合的產物,是女性主義的社會性別理論與傳統知識論相碰撞的結果。它不僅為女性主義消除男性中心主義的霸權,結束壓迫婦女的社會實踐提供了哲學依據,而且為批判與更新西方主流知識論提供了力量之源。研究女性主義知識論不僅對全面了解西方女性主義運動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對及時把握最新知識論的發展也是必不可少的。由于國內學術界對女性主義知識論的研究相對缺乏,因此對女性主義后現代論進行較系統地梳理與評介是十分有意義的。
一、女性主義后現代論的主要觀點
女性主義后現代論是女性主義知識論與福柯(Michel Foucault)的懷疑主義哲學和權力-話語學說、拉康(Jacques Lacan)的新精神分析理論、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解構主義、利奧塔(Jean-Francois Lyotard)的后現代狀態理論、賽義德(Edward Said)與斯皮瓦克(Gayatri C.Spivak)的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和伊利加蕾(Luce Irigaray)等人的后現代主義交匯的產物。
女性主義后現代論者對啟蒙知識論的傳統進行了徹底的批判:她們否定任何形式的宏大敘事,拒斥傳統形而上學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反對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倡導多元方法論,強調社會性別的流動性與變化性,肯定具有差異性的女性主體在追求平等中的作用。她們質疑訴諸普遍性、必然性、客觀性、理性、本質、一致、總體、基礎以及終極真理和實在,拒斥力圖超越人類境遇的任何嘗試。她們強調對世界、自我和善的任何詳盡描述的當下性、片面性、偶然性、不穩定性、不確定性、模糊性以及可爭論性。女性主義后現代論的主要觀點有:
1.拒斥宏大敘事,主張建立局部的、分散的和小型的理論
女性主義后現代論否定包括婦女狀況和壓迫的任何形式的宏大敘事,認為女性主義經驗論和立場論以描述更好、更真實的世界圖景作為科學知識論追求的目標,實際上正沿襲了啟蒙知識論傳統所包含的普遍主義的“宏大敘事”。她們認為,不僅以往女性主義建構理論的前提即“女人皆受壓迫”是一種宏大敘事,是傳統女性主義過分自我中心化,把自身的經驗當成全球婦女的普遍經驗的結果,而且以往女性主義所建構的理論,如自由女性主義的重新分配,激進女性主義的性別權力關系的調整,社會主義女性主義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等也都是宏大敘事。由于“在每一種情況下,總體性的思考都對研究造成了障礙”,因此女性主義后現代論者認為應該解構宏大敘事。有一種說法認為,“女人缺乏把握規模宏大的法則和原理的能力。”對此,女性主義后現代論者針鋒相對地提出:應當對現代社會所建立的所有法則、理論和宏觀概念的合法性重新加以審視。在女性問題的解答上,她們認為,一切對性別、種族、階級所作的宏觀分析都是無效的,只有那些賦予女性以適應變化和差異的價值的多元性、微觀性、邊緣性、分散性、局部性,反映事物暫時性的小型理論才有用。她們主張科學知識的合理性應該建立在“具體的實踐”(localized practices)中,建立在社會和歷史的特殊境遇中。她們認為,只有建立在支離破碎的(fractured)主體身份以及由它們所創造的政治一致性基礎上的多元知識論,才能為女性主義提供一種更少偏見的話語說明。因此,她們試圖建立社區理論,將道德和政治觀念建立在小范圍的特殊社區的經驗之上,否定因果關系與宏觀社會概念。
2.反對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
以往的女性主義知識論認為,無論婦女的種族、階級、宗教、文化等社會境遇的差異如何,作為女性的性別身份總是相同的,所有婦女都具有共同的“婦女性”(Womenness),都是性別化的婦女。這種本質主義認為,“我的靈魂可以和我的身體脫離開,我的靈魂甚至可以安放在其他婦女的身體上。同理,倘若我的‘婦女性’脫離了我的身份的其他部分,那么,我作為婦女就會成為與其他婦女相同的婦女,即使我降生在另一種膚色的身體里。”
女性主義后現代論否定任何本質的、固定的或普遍的概念,強調個人的社會、文化和歷史背景的特殊性、多樣性,它不僅肯定性別差異,而且也強調女性之間社會地位、種族、階級、文化的差異。它還認為,那些被主流文化當作必然的、普遍存在的、非歷史的真理,只不過是偶然的、局部的并且只適用于某個歷史階段的東西。它提醒人們應注意在不同膚色、不同種族、不同階級、不同性偏好、不同民族、不同地區的女性之間都存在著差異性,注意每個不同的女性的特殊性,以避免普遍化的概念模式。它認為女性主義理論中的本質主義傾向主要犯了兩個錯誤,一是錯誤的普遍概括,另一個是錯誤地排除他人的聲音。這種本質化和普遍化模式往往過度寵幸白人的、第一世界的、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的經驗,一旦以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為圭臬,就必然會以總體性來壓制差異與個性,排斥異端與寬容,就會導致女性主義理論探討中出現新的權威,沿襲女性主義所批判的對弱者的排斥和壓抑。
因此,女性主義后現代論主張:女性主義知識論應當是比較主義的,而非普遍主義的;應當是適用于變化和差異的,而非適用于“總體規律”的;主張在爭取男女平等的社會政治實踐中,不應只從女性自身權益出發,而應著眼于整個人類的利益和命運來考慮自身的目標;應當是反本質主義的,應當應用多元和綜合建構的社會認同取代單一的“婦女”和“女性氣質”概念,應當把性別當作其他許多概念中的一種,同時關注階級、種族、民族和性傾向;從女性主義的眾多批判性研究形式中,為自己找到最適當、最有用的理論表達,使其成為一個更廣闊、更豐富、多層次的女性主義理論流派。
3.解構二元性別結構
女性主義后現代論認為,作為現代文化根基的啟蒙知識論,堅持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把世界劃分為代表理性、主體、文化、心靈、公共的男性世界和代表情感、客體、自然、肉體、私人的女性世界對立雙方,雙方總是處于一種永恒的“不平等”地位,前者總是主要的、優先的、主導的,后者永遠是次要的、派生的、受壓制或被否定的。“在這致命的二元區分中,陰性詞語的那一方總是逃脫不了被扼殺、被抹除的結果”。在男性與女性的對立中,“女人是對立項,是男人的‘他者’。她是非男人,有缺陷的男人,她對于男性第一原則基本上只有反面價值。但是同樣,男人之成為男人只是由于不斷排除這個‘他者'或對立項,因此,他是相對于她來規定自己的。”可見,二元對立模式所堅持的是所有女性都必須處于作為男性的“他者”位置。在所有這些二元對立中,男性與女性構成了人類生存中最基本的兩項對立,父權制社會的發展使這種對立更加走向極端。二元對立的知識論是造成等級制和父權制的基礎,并為男性統治女性,女性被捆綁在家務勞役之中、排除在公共生活和理性客觀性聲音之外提供了理論依據。
女性主義后現代論認識到邏各斯中心主義與父權制所主宰的性別秩序是合二為一的,現代社會不僅是邏各斯中心主義的,也是菲勒斯中心主義的。在這個為男性中心思維模式所統治的世界里,女性主義要顛覆男性中心主義就必須解構性別的二元對立,瓦解父權制建立的一整套象征秩序。女性主義后現代論力圖通過解構二元性別對立的思維模式,瓦解父權制和菲勒斯中心主義。然而,解構不是顛覆,不是顛倒雙方的位置,而是消除中心,反對任何形式的中心,否認任何名目的優先地位。解構男性中心主義,解構菲勒斯中心主義,不是要建立女性中心主義這樣的另一個二元對立的等級制。女性主義后現代論者認識到,在性別關系中,女性中心主義和男性中心主義同樣是不正常的,如果歷史變得過分“女性化”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女性主義的目標不只是為了獲得與男性平等的權利和地位,更是要懷疑所有的權利和地位,以避免將所有的對立雙方簡單地進行反轉。它反對父權制文化將男女兩性從身份、地位到氣質、品格、思維素質等進行二元對立的劃分,以及通過一系列強制性社會文化塑造使兩性特征等級化、本質化和固定化,認為去除中心、尊重差異、消解了性別壓迫,對建立全新的女性文化是至關重要的。
女性主義后現代論不僅反對性別的兩分,而且反對性別概念本身,反對生理決定論和本質主義,反對那種認為性別是天生的、不可改變的思想,指出性別或性別差異概念也是因社會、文化和歷史不同而不同。她們十分重視性別之外的種族、階級、國家、民族及性傾向的區別,認為這些區別是為了從社會和心理上對生理區別作出的解釋,把人劃分為不同的類別。
4.解構“婦女”概念
女性主義后現代論者拒絕把“婦女”當作一個分析的范疇,反對把“婦女”范疇視為是自然的、非歷史的、本質的或統一的范疇。她們認為,社會性別是社會建構的或通過推論建構的,是可解構的社會實踐和意義系統的產物。男性特征和女性特征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受社會語境影響的。性別行為隨著語境的不同而發生變化,在不同的語境中,人類的性別行為具有可變性,既可表現為男性行為,又可表現為女性行為。與此相同,“婦女”概念既非先天固有,也非一成不變,而是流動的和變化的,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社會經濟條件下,“婦女”這一概念意味著不同的東西。此外,女性個體也會因經濟地位、政治處境、種族背景、地理環境、文化水準、情感與性愛經歷的差異擁有與其他女性不同的經驗,這說明,廣義上的“女性經驗”是不存在的,“婦女”只是一個不確定的概念,是一個無用的女性主義的概念。非但如此,將所有女性都歸結為一個虛假統一的“婦女”的做法會掩蓋表面上是團結而實際上是分裂的婦女利益的權力行為。因此,女性主義后現代論認為,不存在單一的“婦女”范疇,也沒有一條通向婦女解放的康莊大道,任何一種女性主義都無力代表地域、種族、文化、階級、性傾向不同的另外一些婦女。
出于政治的考慮,女性主義后現代論關注“婦女”這一范疇內部的異質因素,反對對女性作抽象、恒定、超越歷史與語境的限定,強調不同時代、種族、信仰、生活方式、性愛傾向、地域環境對女性身份多樣性的影響。在女性主義后現代論者看來,主張性別認同具有惟一性或只有一個原因,這只會把推論建構的事實轉變成規范,把差異轉變成異常。這種理論要么把真正的“婦女”群體排斥在理論之外,要么把她們視為低等人。女同性戀者和有色婦女,通過強調性別、種族、階級以及性別傾向的認同的相互滲透性,對以往的女性主義知識論進行了批判,并加強了人們對“婦女”概念齊一性假設的懷疑。
在后現代主義看來,“婦女”的范疇是虛構的,有效的女性主義只能是完全否定的女性主義,德里達的解構理論在文字與文本的游戲中,看到的是意義的不可能,“事實上,這種對于話語新地位批評追索的最令人神往之處,就是它公然申明放棄對于中心、主體、地位特殊的意義、本源、乃至絕對的元始的一切指涉意義”。而女性主義后現代論者雖然受德里達的影響甚深,但卻發展了另一種不同的內涵,在顛覆與矛盾中體會到創造的“可能性”。托洛·莫伊在比較羅蘭·巴特與西蘇的文本理論的差異時認為,“前者表征了絕對的喪失,那是一個主體隱沒于無物的空間;而后者總是終究能在想象的豐富中,收拾起它種種的矛盾”,這正好可以用來解釋解構主義與女性主義的這種差異:解構理論強調解構一切事物,拒絕建構任何事物,反對任何理論的建構和體系;而女性主義卻要在解構理論的基礎上建構獨特的女性話語。
5.創造女性的話語,發出女性的聲音
福柯的權力話語論為女性主義提供了如何看待既存理論的視角,以及從權力作用的角度來分析它們的方法。女性主義后現代論認為,權力是分散的、彌漫的,而不是集中在某個機構或某個群體中,主張在婦女運動內部實行一次“模式轉換”,從只關注事物到更關注話語,發明女性的話語。女性主義后現代論指出,話語和敘述體現社會性別秩序,話語場是支配與被支配、建立霸權與抵制霸權等關系運作的場所。話語是控制文化和主體思維方式的力量,它存在于歷史的、特定的敘述中。這個世界用的是男性的話語,所有女性主義的文字都是在用男性的語言對女性耳語。傳統的敘事結構和闡釋話語是父權制的產物,烙上了明顯的性別歧視:在文化的詞語中,男性總是與理性、文化、白晝、主動等詞組相關,女性總是與情感、自然、黑夜、被動等詞組相關。在由占主導地位的男性邏輯構成的語言世界里,女性只能相對男性而存在,而且往往處于歷史遮蔽之下,只是作為男權制度神話中的一個消逝者和缺席者,只能作為一個亞文化群漂移在父權制度的邊緣,長期以來成為父權制度的陪襯品。女人的銷聲匿跡或默默無聞,限制了婦女的自我了解和表達。女性主義后現代論認為,女性的無聲并不是她們的語言能力不足,而是她們被排斥在規范權力的語言系統之外。因此,要推翻父權制控制,就必須批判父權制的語言,就必須創造女性的話語,發出女性自己的聲音。創造女性的話語,發出女性自己的聲音,不是為了與男性爭奪統治話語權,而是在矛盾沖突中通過商談對話獲得共識,用一種多元的性別話語場,取代抹殺女性話語的單一中心化語言。
6.多元方法論
女性主義后現代論強調“去中心化”,反對普遍的主體,反對代表所有女性的統一的聲音。她們堅持差異的多樣性、具體性和流動性,認為“差異”構成事物的本性,只有白人婦女、黑人婦女、第三世界婦女、同性戀婦女等不同群體,沒有代表某種特定身體、性別或身份的女人。
女性主義后現代論倡導多元思維方式,強調多元性、異質性、邊緣性,揭示并回應了以往女性主義內部的排他趨向,同情并積極支持有色人種婦女和同性戀婦女等邊緣人群的主張,承認主流女性主義理論所忽視的邊緣人群的問題的真實存在以及邊緣人群視角的合法性,提倡通過轉換視角來與不同境遇的女性所提出的眾多理論進行對話。她們并不像立場論那樣認為女性主義知識可以產生更好、更真實的實在圖景,而是代之以歷史的、多變的、境遇的、多元的模式。她們將差異性和多元性看作生命力的標志,強調對女性經驗的復雜性或異質性進行認識,認為傳統女性主義知識論所研究的女性的共同經驗實質上就是指中產階級白人異性戀婦女的經驗,沒有黑人女性、藍領女性和女同性戀者的聲音,因而應加以質疑。女性主義后現代論在承認差異性的同時開始關注其多元性,并試圖將這種多元性整合進女性主義研究的主流。她們認為,由于影響認識的因素有種族、階級、民族、社會性別、生理性別、家庭背景、教育、智力等,因此,我們的認識狀態永遠是多元的,其中沒有一種是客觀的,沒有任何超驗的東西存在。知識無非是我們選擇相信的故事而已,它來源于社會物質世界中主體間的權力對比,并受到性別、種族、階級的影響。她們相信,只有放棄認識上的特權立場、專家認可的方法論以及客觀真理的主張,對知識創造與權力擁有之間關系進行不懈的批判,一種真正的具有解放作用的女性主義知識論才能產生。
后現代主義在知識論上采取多元論立場,認為不存在任何單一的、永久的、普遍的、獨立于主體、歷史和社會境遇的客觀真理,也不存在穩定可靠的、不涉及個人利益和情感的、超越歷史的中立的知識主體。理性和知識包含了歷史和社會境遇,并建立在日常生活經驗的多樣性基礎上。女性主義后現代論的解構立場和多元知識論彼此相通,認為女性主義不再是作為男性中心主義的對立面的一種聲音,而是反映了不同種族、階級、民族的婦女及邊緣人群的多種聲音。
二、女性主義后現代論的評價
由于女性主義后現代論與后現代主義知識論之間的親緣關系,因此它面臨著后現代主義知識論類似的難題。這些難題有:
第一,批判宏大敘事的困境。女性主義后現代論反對宏大歷史敘述和對社會宏觀結構的分析,反對普遍主義、本質主義,反對抽象地理解人性,認為人性既不是固定不變的,也不是普遍相同的,而是隨著社會文化和歷史背景的變化而不斷變化的。為此,她們著力解構概括人類歷史發展共同規律的宏大理論,強調相對性和個體經驗,這對女性主義實現奮斗目標、解決具體問題是必要的。然而,如果拒斥一切宏大敘事,否認男性統治、種族主義、階級剝削等系統結構,則會破壞婦女和被壓迫群體的解放事業。女性主義從現實的、女性的社會境遇出發,仍須構造一些具有總體性和普適性的跨文化的宏大話語。構造宏大社會理論不僅具有現實的可能性,而且具有理論的必要性。在現實中,雖然女性因其所處的國家、民族、階級等不同而有很大的差異,在父權制下,她們的地位和處境卻有很大相似性,正是這種相似性為女性主義建立宏大敘事提供了可能性。在理論上,婦女解放作為人類解放的一部分雖然被后現代主義當作西方啟蒙思想傳統中重要的宏大敘事而予以排斥,但婦女解放本身作為“衡量人類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卻是必需實現的,為完成婦女解放的使命,建立大型的社會批判理論仍是必要的。正因如此,對女性主義后現代論反對建立宏大理論的傾向應該采取批判的或相對保留的態度。女性主義者對利奧塔的批評同樣可應用于對女性主義后現代論的批判,她們認為,拒斥宏大理論的主張在理論上既不能自圓其說,也沒有充分的說服力,利奧塔“在倒掉哲學中玄學話語這盆澡水時,把大型歷史敘事這個孩子也倒掉了;在倒掉狹義的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這盆澡水時,把對大規模的不平等的社會分析理論這個孩子也倒掉了”;但事實上,這些被他視為不合法的孩子并未能被真正徹底地扔掉,他們“委委屈屈地回到了利奧塔在后現代社會批判的那個類型中為他們重新安排好的位置上”,利奧塔“還是假設需要有這樣一種社會批判類型,它是超越了局部的小型話語的;而且盡管他抨擊大型的整體性敘述,他自己卻講述了一個關于大規模的社會潮流相當宏大的故事”②。在父權制以及維護性別歧視的社會機制仍然影響深遠的今天,女性主義知識論既不要放棄大型歷史敘述,也不需要放棄對社會宏觀結構的分析。女性主義“在最低限度上需要多種有關社會組織和意識形態變遷的大型話語:有關宏觀結構和體制的實證與社會理論分析;有關日常生活的微觀政治學的互動分析;有關文化生產的批判的和系統的分析;具有歷史和文化特殊性的性別政治學……這個名單還很長很長。”③事實上,女性主義知識論“默認了一些有關人類特性和社會生活狀況的被公認但未加證明的本質主義的假設”④。
第二,解構社會性別的困擾。女性主義后現代論不遺余力地解構人的在先性、中心性、絕對性、超驗性、自在性等一系列西方啟蒙運動以來所宣揚的人是具有天賦權利的理性主體的神話,認識到主體、主體性和社會性別的話語建構性,以及它們的不穩定性和流動性,顛覆了人的主體性,宣告了被傳統人道主義奉為神明的“人的死亡”,避免各種男性霸權話語的固定化,以及固定化之后對人們的宰制。然而,改變幾千年來由于男權統治對女性壓迫而造成的婦女邊緣化的地位,喚起婦女作為“人”的自我意識和主體意識,建立她們作為“人”的主體性,最終消除建立在性別壓迫基礎上的經濟、政治制度與文化秩序,建構一個更加美好、和諧、符合健康的人性的兩性關系與社會價值,是女性主義及其女性政治運動的出發點和最終歸宿。人在對社會作出批評時,需要一個特定的視角作為立足點。如果過于強調身份的不確定性,非要從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看問題不可,就會因大而無當、無所不包、沒有焦點而失去任何角度。如果社會性別始終處在不斷自我解構,產生新義的過程中,社會性別身份可能淹沒在這種復雜變動之中,將使女性主義研究失去自己的特色與立足點。解構只會讓女性主義者陷入“理解無家可歸、公共領域缺乏、公共文化毀滅”的舊意義的碎片中。因此,在廣大婦女尚未獲得自己作為“主體”的意識,尚未獲得自己作為“人”的主體性之前,以婦女解放為己任的女性主義應該拒絕接受對“人”的概念的解構。某些女性主義者甚至將對“人”的解構視為后現代主義顛覆女性主義的一個“陰謀”:女性過去一直被當作歷史中被動的客體,正值女性試圖提高她們作為“人”的主體性和獲得長期拒絕給予她們的政治權利的時候,“主體性”概念竟然被否定了。這一批評就像是在說:在一場輪流坐莊的賭局中,前任莊家在自己該卸任時擅自宣布整個賭局已經結束了。同理,否認社會性別,無疑等于否定了現實生活中的性政治格局和女性主義存在的現實依據。李銀河認為:“后現代主義解構(消解)了主體,否定或摧毀了在這個世界上建立任何積極的行動機構的可能性。而離開了具有實踐意義的歷史和性別的主體,就不會有什么女性主義意識,也不會有什么女性主義的政治。”因此,女性主義知識論既要借鑒解構主義顛覆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指向,將之與對菲勒斯中心主義的顛覆結合起來,又要注意自身的存在不要被充滿虛無色彩的解構主義所解構。
第三,過分強調話語的麻煩。女性主義后現代論理論把話語視為一切權力的基礎,認同話語就是一切的思想,從話語的角度揭露了意識形態建構的奧秘與運作機制,無疑對父權制具有釜底抽薪的顛覆意義。然而,過度停留在對語言的玩味與虛構,忽視真實的身體和現實的性別,以及由此造成的經濟、政治與觀念的壓迫,這會使某些女性主義者把婦女在現實社會中所遭受的一切具體的壓迫(例如家庭暴力和性暴力)都看作單純的話語,從而導致她們把改變壓迫婦女的現實社會制度的問題更多地、甚至干脆地就歸結為改變話語的問題,并使她們進而把話語局限于思想話語而只注重對思想話語的批判與創新,滿足于一種學院派女性主義的地位,因而忽視女性的真正利益,回避現實生活中性政治的嚴峻性,喪失與真實的暴力作斗爭的思想動力,削弱女性主義的政治實踐,這會“使女性主義喪失戰斗力”。事實上,“壓迫不是一種游戲,也不只是一種語言的問題。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它仍然是非常真實的。”女性主義后現代論者盡管對舊制度的批判十分激烈,她們之間的爭論甚至達到白熱化,但她們的這種批判和爭論基本上停留在理論話語的層面,不過是由概念到概念,由理論到理論的“話語喧鬧”,既不能對現實社會發生廣泛深遠的影響,也無法進一步指導未來的婦女解放運動。因此,布賴森(Valerie Bryson)提醒說:“必須謹防自我指認的精英論,因為它只能促進學術職業,而不能到達大多數女性那里。好的女性主義理論若要構成集體行動和理解的基礎,它就必須走出象牙塔而進入女性的心靈。女性主義不是一本只限少數人閱讀的書,在本質上,它是一本人人可以閱讀的書。”如果一味堅持話語才是權力,會導致道德相對主義,并喪失與真實的暴力作斗爭的武器。就文本研究而言,女性主義必須避免陷入消解使命感的純學理式、貴族化的理論游戲當中,堅持將文本與歷史文化語境相聯,將文本視作菲勒斯中心意識形態的話語場域,以抗拒性的姿態與形式,甄別、剔除文本中隱含的霸權意識,尋求反思歷史、改造文化、矯正價值理想、改善社會生活,建立更為健康和諧的性別文化。由于“個人的就是政治的”,因此,女性主義者應該對自身的性別生活高度敏感,注重個人生活與社會文化的聯系,努力讓細小生活經驗成為學術理論的源頭活水,使學術與日常生活處于往復互動之中。
第四,反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的困難。女性主義知識論者要實現自己的政治目標必須而且只能將反本質主義和反普遍主義作為自己理論和實踐的權宜策略。她們雖然也看到,性別差異不是自然和人類自然本性方面的因素所規定的,而是依賴于階級、國家、民族、歷史等社會文化因素,并由此而將對性別的研究從生理性別轉移到社會性別,將性別壓迫的根源歸之于生產、生育、性和兒童社會化四大機制,但是,由于女性主義在性質上主要是以改變根深蒂固的性別不平等狀況為目標的政治理論,緊迫的實際需要使之如果完全拋開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就無從實現這一目標,因而女性主義仍不得不采用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作為理論和實踐的基礎。
第五,對“婦女”概念的消解和無限解構的困惑。全盤反對婦女的普遍化會武斷地拒絕對影響婦女的社會力量作出批判性的分析。處于不同社會地位的婦女可能體驗到不同的男性至上主義,然而,這并不意味她們沒有共性——她們仍然遭受男性至上主義的統治。通過對社會性別結構的分析,通過對男性至上主義的壓迫模式的詳細分析,可能產生一種相互滲透的“婦女”概念,而不會消解“婦女”概念的基礎。不管女性主體的含義是多元的、復數的,還是權宜的、策略的,“婦女”都不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它實際上指涉了特定歷史、社會中存在的各種現實的“此在”,它是不可消除的。如果“婦女”也是一種社會現象,應該被解構,那么,要求婦女解放就成了無從說起的話題。女性主義后現代論所采用的解構化和多元化選擇不僅威脅到分析的可能性,而且威脅到不同身份的婦女之間所達成的積極有效的政治聯盟。對所有群體概念的消解,不可避免地會產生認識上的相對主義和政治上的個人主義。過分強調女性內部的差異將導致女性主義自身的毀滅,將顛覆女性主義的政治。哈克曼質問道:“如果我們拋棄整體式的‘婦女’概念,那么,我們可能有一種一致的女性主義政治嗎?”正因如此,女性主義后現代論受到了來自女性主義營壘內部的尖銳批評。
此外,由于女性主義后現代論強調不同立場和不同基礎的知識共存的合法性,完全解構了各種知識選擇的標準,容易陷入相對主義的立場。女性主義后現代論的徹底批判與解構精神,使得女性主義無論作為一種政治運動和意識形態,還是作為一種知識理論和辯護策略都面臨著喪失自身存在基礎的威脅。
女性主義后現代論雖有這樣或那樣的不足,然而其優點也是不容忽視的。首先,在反對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重視對象的差異性與多樣性上,女性主義后現代論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論意義。女性主義后現代論導致了思維方式的轉變,使主客對立的、以實證科學為楷模的現代認識模式,轉向了以語言游戲為類比的知識模式,并使知識論問題的基礎,從“真理性”轉變為“合理性”,即轉變為意義多元解釋的合理性的根據。這種新范式的思維方式的確立,有助于引導女性主義擺脫二元論的兩難境地,避免各種霸權話語對人們的控制,有利于不同種族、階級、民族的婦女及其邊緣人群的多種聲音,有利于不同認識之間的平等對話,有利于減少認知盲點,擴大研究領域,并為“多元知識”觀念提供了知識論的基礎。培勒(Ruth Bleier)說:“意識到不同的人擁有不同的經驗、文化和特征,因而具有不同的觀點、立場、價值、目的,女性主義將力求保持參與者之間的文化多樣性,并通過各種途徑,揭示出我們試圖理解的各種現實的面目。這種多元化將有助于加強科學共同體對某一系列工作的敏感性,并且因而加強對其科學目的和意義及科學研究副產品的責任感。”
其次,女性主義后現代論擴展了“差別”的概念。早期女性主義知識論認為男女兩性差別不僅包括把女性排除在外和使女性屈從于男性的否定范疇,而且包括女性在愛情、工作和家庭上具有不同于男性的要求、心理和經驗。女性主義后現代論則更強調相似性的相對性和差別的絕對性,將差別概念的范圍擴展到不但包括女性與男性之間所存在的一切生理和心理的差別以及社會地位和文化的差別,而且包括這些差別之外的女性與女性、男性與男性之間在階層、階級、國家、種族等方面的差別。
再次,女性主義后現代論用一種新型的男女平等觀取代了傳統的抽象的男女平等觀。傳統的“男女平等”觀念作為男權觀念下的產物,不僅要求女性應當向男性靠攏,而且其本身是抽象的、無法實現的烏托邦。女性主義現在由于認識到男性之間階級差別和種族差別的現實存在,認識到先有階級認同、民族認同而后才有性別認同,因而在女性應當同什么階級或種族的男性平等的問題上就失去了統一的固定不變的標準。因此,女性主義開始以性別差異為基礎而把“男女平等”看成是在承認個體獨特性的前提下女性與男性的具體的平等,這種平等不是女性進入男性領域、用男性標準來要求女性的權益和衡量女性的解放,而是女性以其自身為標準而努力作好女人(being woman)。這樣一來,女性主義在致力于男女平等的努力中就有了更為廣闊的空間和更為廣泛的手段和途徑,不再像過去那樣簡單地把所有男性都看作壓迫女性的敵人而要爭取達到與他們同等的地位,而是要使女性在作女人的過程中從眾多不同方式中找到最適合于自己的方式,因而男性中的許多人都可以充當女性的同盟或朋友。于是,與以往完全獨立地組織起來、謹慎地對待男性提供的支持的排外主義的主張不同,女性主義現在明確地主張和要求與男性開展全面的合作。
最后,女性主義的后現代轉向為消解男性中心的思維模式開辟了道路,為女性主義知識論走出白人婦女的特權結構奠定了基礎,為知識的多元境遇性展示了一種新的可能性。因此,盡管女性主義后現代論面臨這樣或那樣的難題,在當今,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哲學系博士后流動站廈門大學哲學系
責任編輯:曹 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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