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停地/從大海里舀來海水/倒進去//在被他們叫做小海的/沙坑里 養著一只海蜇/一只被大海無意中遺棄的/海蜇透明的海蜇”——這是生態詩人華海的《小海》開頭的兩段。孩子的努力是徒勞的嗎?那個“小海”——“一只漏底的沙器”能夠保護那只海蜇嗎?能夠保護那象征著處于滅頂之災中的自然物乃至處于危機之中的整個大自然的海蜇嗎?
中國和整個世界的生態危機到底有多么嚴峻?國家環保總局副局長潘岳根據大量的事實和數據給出了這樣的判斷:“我們所面臨的環境危機已不是未來的危機,而是現實的危機;環境問題已不再是造福子孫后代的問題,而是我們這代人能否安然度過的問題”。在自然的存在危機和人類的生存危機面前,文學創作有什么理由超脫或者逃避生態現實?
作家不僅是一位公民、一個人,應當具有社會責任和人類關懷;他首先還是一個生命、一個地球母親哺育的與自然萬物為兄弟姐妹的生命,還應當具有生態責任和自然關懷。近些年來,越來越多的中國作家把注意力轉向自然,嘗試著從生態的角度、以維護生態系統持續健康存在為出發點,認識并表現自然,探尋自然與人類的關系,思考人類在自然承載限度內生存和發展的途徑。作為其中的一員,詩人華海不僅自覺地、專注地創作了大量生態詩,而且還聯絡了一群詩人持續地在《清遠日報》上開辟生態詩專欄,發表并探討生態詩,從而形成了我國詩壇乃至整個文壇的一個獨特的現象——我稱之為“清遠現象”。
華海清楚地認識到,生態詩絕不等同于傳統的自然詩,生態詩“不是簡單的生態加詩歌”,不是僅僅把自然當作表現或對應人內心世界的工具和手段的詩歌。利用自然物來表現和弘揚自我,與利用自然物來滿足無窮的物質欲望,在本質上完全相同。如果“以人類中心主義為核心,以人的利益為唯一價值取向”,即便景物描寫得再美、情感表現得再真,也寫不出生態詩。在華海的生態詩里,自然不是人把玩、占有的對象,而是最圣潔的殿堂。“這山頂天湖赤腳穿過起伏的叢林/靠近它怕弄臟它碧玉般的/肌膚甚至 甚至這樣的造訪/是否也構成對圣潔的褻瀆”。(《天湖》)。詩人不是像雪萊那樣借西風等自然物來抒發自我,相反卻要把自我在自然中融化、把欲望在自然中熄滅、把人格在自然中消解:“讓/一股升騰、膨脹的欲望火焰/在湖水中慢慢熄滅 歸于天地之靜”(《天湖》)。
生態詩的思想基礎是生態觀,是生態的整體觀、系統觀、聯系觀和平衡觀。生態詩將自然、社會和人類放在生態整體中感知和把握,生態詩人熱衷于表現自然萬物之間、人與自然之間不可分割的密切聯系。“一滴水在山林的隱秘處行走/在雪松、云杉和無數野花草的肺葉里行走/一滴水、一滴水、又一滴水,水滴的交頭接耳匯成一座/青山的傾訴,繁麗而單純的傾訴”(《把筆從筆架河中提起》)。新穎的想象透露出華海的生態整體思想。呵護了自然千絲萬縷的聯系,也就呵護了人類和所有自然物美麗動人而又天長地久的生存。反之,斬斷了自然的聯系、打破了生態的平衡,即使是人類內部的關系也會扭曲和惡化。
華海的批判鋒芒是尖銳的。他明確意識到,在生態危機的時代,生態詩的主內容不是對自然的禮贊,而是對竭澤而漁式的現代化和工業文明的反思、批判。在《鐵軌,穿過風景線》里,他用這些激憤的詩句向人們吶喊——以窮盡性地征服掠奪自然為特征的現代化必將導致人類的滅亡:“我們向前逼近/大山向后退去/這烏亮烏亮的鐵軌/恍惚凌空而起像兩枝箭/尖銳地射向自然的深處//嗖嗖地 突然感到寒氣襲來/感到最后被射穿的/卻是我們的后背”。
《懸崖上的紅燈》是華海最成功的生態詩。懸崖上高掛著一盞紅色信號燈,那是“一只用狼的血、花的血/大山的血以及小昆蟲的血/點燃的燈”,那是“一盞風中的燈憤怒的燈/呼叫的燈”,它朝著正在風馳電掣地向懸崖一頭撞去的列車,絕望而瘋狂地發出減速甚至停車的緊急信號。那列車是“欲望號快車”,是唯發展主義快車,是GDP至上的快車。“鋼鐵的車慣性的車/朝著那既定的完美方向/一路狂奔輾過所有的/星光和青草/輾過夜鳥的惶恐/山峰的沉默/甚至輾過從來沒有恩怨的/那些無辜昆蟲//在濃黑的夜色中它呼叫//因為你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你們/你們的快車強大有力到/毫不在乎地壓碎我的燈”。即便如此,那盞燈還是要發出信號,還是要聲嘶力竭地泣血呼叫,盡管“它孤獨無助命定地/在下一刻會被卷起的沙塵吹熄/然而在這一刻/它還是不能不發出/呼叫”!
(《華海生態詩抄》,作家出版社二○○六年版;華海:《當代生態詩歌》,作家出版社二○○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