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經濟學領域的圈內人士,對列維特關于教師舞弊、相撲運動中的欺騙、墮胎與犯罪率的關系、黑社會的財務分析等一系列研究成就可能并不陌生,但是對于大眾來說,這些學術研究的內容似乎離他們甚遠。不過,這只是二○○五年之前的事。二○○五年,幾乎所有的美國人都清晰地知道了列維特的這些研究成果。原因很簡單,有一個叫史蒂芬·都伯納(Stephen J.Duber)的記者,在二○○三年列維特獲得克拉克獎章后去采訪他,使他們后來有機會出版了一本名為Freakonomics的大眾讀本。這本書將列維特的學術研究成果,以一種非常通俗閑散的方式娓娓道給并不熟悉經濟學的讀者。在這本書中人們發現,許多的傳統智慧,那些自己堅信的道理和邏輯,竟然都是一場騙局;許多看來自以為很簡單甚至不需要思考的現象,其復雜超過了我們的想象。很自然地,這本書一出版就成為暢銷書。二○○五年四月面市,次月即上暢銷書排行榜前十,持續至今,在美國讀此書已成一種時尚。這一結果幾乎就是注定的,就如同列維特注定要成為遠離主流經濟的孤身英雄一樣。
Freakonomics,是列維特自己創造的一個詞。剛剛面世的該書中文版將其翻譯為《魔鬼經濟學》——這顯然是為了有一個好賣點的譯法。要從信、達、雅的角度看,筆者更愿用“非常道經濟學”來對應它。這不僅因為Freak本身是“荒誕不經、反常”之意,更重要的是列維特的諸多研究成果以及這本暢銷書的內容,一直被認為是有些離經叛道,不斷在顛覆人們的“傳統智慧”。剛開始接觸他的觀點的人,都大吃一驚,甚至不能接受,然而與他細細理論之后卻又不得不深為折服。
那么,《魔鬼經濟學》一書究竟寫了些什么內容?
它寫了教師會舞弊。教師也會為了提高學生成績而作弊,這跟公司為謀取利益而進行會計舞弊一樣。只不過,教師的舞弊可能比公司會計舞弊更難發現,所以我們聽說的會計舞弊更多而教師舞弊更少。教師可以通過故意延長考試時間、考前復習甚至直接修改學生試卷的答案來幫助學生作弊。教師舞弊之所以很少被披露或受到指控是因為發現教師舞弊很困難。然而列維特卻設計出了一套通過學生考試成績來偵察教師是否作弊的辦法。他設計出一套方程式對芝加哥公立學校七十萬份試卷答案進行了分析,發現每年至少有5%的班級存在明顯的作弊行為。他的研究成果后來被管理當局所運用,為此解雇了一批存在作弊行為的教師——當然,這也使得作弊行為大大減少了。
它也寫了罰款不一定會減少人們的某種行為。因為人們的行為動機不僅僅只包括經濟的,也包括道德的。譬如人們曾在以色列日托中心進行一場實驗。在最初的四周,研究者統計了每天下午來接小孩的家長大約會有八位遲到;在第五周,日托中心宣布凡遲到超過十分鐘的家長需要為每個孩子支付三美元的罰款。但結果是遲到的人反而越來越多,直到每天幾乎有二十位家長會遲到。為什么會這樣呢?遲到本身是不道德的,給人罪惡感;但是現在付出了額外的三美元,家長遲到的罪惡感消失了——因為我為自己的遲到付了錢,所以我不必自責。因為家長認為已經用錢購買了遲到的權利,所以他覺得遲到也是理所當然了。畢竟,誰愿意為了一場精彩的球賽,或者為了把最后一點工作做完而去計較三美元呢?有趣的是,當在幾個月之后,研究者取消了日托中心的罰款,但家長遲到的情況并沒有回到罰款以前的水平,而是保持在較高的水平上。原因是這些家長認為日托中心取消罰款說明日托中心不在乎遲到行為,所以家長對自己的遲到也就不會在意。
我們經常認為黑社會很有錢,可能是因為太多的文學、影視等作品強化了我們這種認識。此外,人們一個慣常的推理可能是,如果干黑社會沒有錢,誰還愿意成天提心吊膽去干黑社會呢?“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所以很多人相信黑社會成員是為了經濟利益鋌而走險。但是,一個巧合的機會(在《魔鬼經濟學》中,這一段寫得跟驚險小說一樣),列維特得到了一個黑幫四年的完整財務記錄。結果他發現,黑社會組織其實跟麥當勞等現代公司沒什么兩樣;真正能賺錢的只有那些處于組織頂層的“大哥”。在組織底層的小弟收入非常微薄,而且經常面臨仆街的危險。即使是黑幫中層領袖,也收入不多。所以,我們看到的仍是,只有黑幫的大哥能住豪宅開名車,而更多的黑幫分子是在貧民區跟母親住在一起。這些人從事黑社會往往是生活所迫,因為無法正常生存下去所以寄希望于在黑社會組織中得到晉升,改變生活狀態。
它寫了美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后犯罪率下降的原因是七十年代各州的墮胎合法化規定。眾所周知,美國九十年代中期以前,犯罪率一路高漲,以至于犯罪研究專家預測美國隨后數年犯罪率將一路飆升。但是,九十年代中期伊始,犯罪率不但沒有上升,而是一路下降到歷史最低點。于是犯罪研究專家們不得不反過來為犯罪率下降找原因,他們說紐約市創造的新型巡管政策、更發達的監獄系統、毒品市場的變化、人口老齡化、更嚴格的槍支控制、強勁的經濟增長等等導致了犯罪率下降。但是列維特指出,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各州在七十年代中后期逐步實行墮胎合法化的結果。因為選擇墮胎的少女往往是沒有能力給孩子提供一個良好成長環境的那些人,如果她們生下孩子,那么孩子很可能是在貧民窟長大,從小就在暴力、吸毒……的環境下成長,他們更可能在將來成為罪犯。墮胎合法化使得這些潛在的罪犯胎死腹中。如果僅僅提出這樣的假說并不足以說服人,關鍵是列維特用美國的數據來證實了這一點,他發現美國所有的州犯罪率都在下降,而且先實現墮胎合法化的州先下降而后實施的州后下降。有許多人對列維特的研究進行了道德、倫理以及其他方面的攻擊。但是,拋開道德倫理不談,墮胎合法化是犯罪率下降的重要原因這一事實是不曾有任何人駁倒的。其實,就列維特本人來說,他表示既不想被看成墮胎支持分子,也不想被看作是支持政府干預女性墮胎的人,他只是想強調,如果給予孩子一個好的成長環境,就可以控制犯罪率。
它甚至寫了關于父母究竟對孩子有什么影響的研究成果。列維特發現,“父母是什么樣的人”對孩子的成就有很大影響,而“父母對孩子做了什么”對孩子的成就并沒有什么影響。對于受過良好教育、成功、健康的父母來說,他們的孩子在學校成績通常也會很好;而父母對孩子所做的一切,比如帶孩子去博物館、打他們屁股、經常讀書給孩子聽,或者是阻止孩子看電視,并不會對孩子產生明顯的影響。顯然,他的研究表明,父母對孩子的影響取決于父母在孩子成長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可問題是,大多數父母都是在孩子出生之后才開始學習如何教育孩子的,這時已經為時過晚。
《魔鬼經濟學》(Freakonomics),我更愿意稱之為“非常道經濟學”的著作——內容非常豐富,不時穿插有一些奇怪的現象及其對其背后真相的解釋。其實這些解釋說來也很簡單,那就是在解釋人們的行為之前準確地發現其動機。動機是理解行為的鑰匙。有時候人們的動機可能會隱藏得很深,但總是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不過,這些蛛絲馬跡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而像列維特這樣天賦極高的人比常人更多地看到了這些蛛絲馬跡。
從我們的敘述中,讀者朋友也許發現《魔鬼經濟學》似乎沒有一個主題,又似乎有很多主題。但是,這本書與列維特的很多研究都有一個共同的地方:它們都可以運用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去。它們討論的“主題”都是人們在現實世界的行為方式。當然,這本書對一個人的思想也許難以產生根本的影響,但是讀過這本書的讀者可能會逐漸形成對“傳統智慧”的一種懷疑態度,你也可能會開始相信許多事情并不像看上去那樣簡單,而在你遇到新問題時可能也不會再匆忙地做出結論,而是收集并分析數據來驗證你的想法是否合理。
最后補充幾句關于列維特的信息。他一九九四年在MIT(麻省理工學院)取得經濟學博士學位;一九九七年進入芝加哥大學,在那里僅兩年時間就獲得了終身教授職位;二○○三年他被授予全美經濟學研究的最高獎——克拉克獎章,被譽為全美四十歲以下最負盛名的經濟學家,其學術地位已經得到經濟學界的公認。他的諸多研究都遠離了主流經濟學;他也不主張經濟學陷入高深的數學研究中去。《紐約時報》曾刊文引用加州理工學院教授卡默(C.F.Camerer)對列維特的評論:“列維特被認為是一個半神似的人物,是當今經濟學領域,也可能是所有社會科學領域中最富有創造力的人之一。他幾乎成了所有經濟學研究生的偶像,當那些研究生們走進經濟學大門的時候,他們都希望成為列維特那樣的人,只不過大多數研究生的創造火花都被淹沒在無盡的數學研究上了。”最后,我們也可以說列維特跟中國有親緣關系,因為在他的愛子一歲去世之后,他領養了一個中國女孩,叫阿曼達。
(《魔鬼經濟學》,[美]史蒂芬·列維特著,劉祥亞譯,廣東經濟出版社二○○六年三月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