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五十名在“全球千名婦女爭評二○○五年諾貝爾和平獎”提名活動中產生的中國地區和平婦女,去年底齊集于春城昆明,進行了一次交流會。雖然不是全部一百多名的和平婦女都能夠出席,但當中有大陸偏遠山區的教師,也有臺灣的大學教授;有在渺無人煙的寧夏沙漠中進行綠化工作的,也有在車水馬龍的香港市區從事二手物回收的;有揭發日本在華遺留下來的戰爭罪行的,也有要求日本政府直面對臺灣原住民曾經造成的傷害的;有為死去的女兒爭回一個公道而努力了幾年的母親,也有幫助臺灣慰安婦爭回賠償與名譽而長期作戰的律師等等。幾天難得的相遇、相聚與相知,融化了大家的陌生感,打開相互溝通、理解和支持的可能性,也使得一個個姐妹情誼式的擁抱,化為日后各自面對困難時的無名精神力量。
這次交流會讓我反思,文化研究與女性主義所強調的差異政治在這個以“婦女”與“和平”名義組合起來的、但又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集體”的群體中意義何在。大家本來在各自的崗位上默默耕耘,大部分互不相識或不經常往來,現在多了一個名曰“和平婦女”的組合,要真的能夠把這個松散的組合所產生出來的精神力量或認同感,轉化為日后和平運動的基礎,首先需要的是我們對差異的尊重,甚至以差異政治作為和平婦女推動人類追求和平的綱領。文化研究把“政治”理解為“可能的藝術”,如果借用這個理念,和平婦女運動的差異政治便可以表述為從婦女的差異性中創造和平的可能性,即展示個別婦女或婦女群體在具體的、在地的生活環境或局限中,如何以她們認為需要的、可行的方式沖破那些環境或局限,創造讓自己及他人能過較為安然生活的條件。
女性主義理論中,“差異”其實是一個比“平等”更為重要的概念。就差異文化進行深入探討的著名法國女性主義者依利格瑞(Luce Irigaray) 曾經指出:“對我來說,作為女人爭取平等似乎是一個真實目標的錯誤表述。爭取平等要預設一個比較點:女人應該跟誰或跟什么平等?男人?工資?工作單位?什么標準?為什么不是以女人自己為標準?……如果缺乏一種建基于生理性別的社會性別理論,以及重寫兩性因生理差異而衍生的權利與義務上的差異的努力,男人與女人在社會權利與義務上的平等是不可能達到的。”這是后現代主義女性主義針對自由主義女性主義理論的經典批評觀點。自由主義女性主義作為最早期出現于西方的女性主義思潮,爭取的是女性享有男性已經在公眾領域中所享有的權利,如教育權、就業權、投票權等,所以出現后現代主義女性主義者所批評的以男性為標準的婦運目標的問題。要注意的是,后現代女性主義者并不是認為這些權利不重要,而是進一步質疑這是否婦女運動應有的終極目標,這既是針對婦女取得與男人相同的權利后,并沒有改變她們作為“第二性”的命運這個現實的反思,也是在理論層面上質疑一種標準化的、也就是男性文化所主導的對人的理解。更需要注意的是,依利格瑞提出對生理性別差異的重視,絕對不是女性主義者所批判的維護男權的“生理決定論”,即不是把兩性之間的生理差異以至不同的成長過程本質化為所謂“女性特質”和“男性特質”,或把性別角色定型化,而是把性差異看成為人類與文化能夠延續的基礎,因為不尊重差異會導致某一性別的文化的衰敗及另一性別的文化的全面操控,造成同質化或單一化的問題,例如父權制所維護的父子承傳文化取代了不同的母女承傳文化之后,女性喪失了獨立的身份,成為“非男人”。
女性主義者對于差異政治的討論,并不局限于女性與男性之間,或是在同一個性別中間,例如“婦女”并不是同質的一個類別或身份,不能一般化加以概括,必須落實到不同群體、不同個體的語境中,去理解“婦女”身份的多義性或差異性,以至不同行動中的婦女在改變她處身的現實狀況時所產生的意義的多樣性。以中國地區的“和平婦女”為例,要理解兩岸四地的不同婦女在締造哪種意義的和平時,必須回到她生活的環境中去,才能把表面看來完全不同的工作方式及策略,放在同一個“和平工作”框架上加以理解,或者看到表面相似的工作,會因不同語境而產生不同的意義,特別是“和平”在這里已經超越單一的國族戰爭想象,滲透到日常生活中對抗種種可見與不可見的暴力。
可以說,和平是一種生活態度,即我們如何面對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矛盾,而這些矛盾可能來自政治、經濟、男權文化、習性等方面。因此,我們的和平政治是去檢視那些失衡以至變得暴力的生活環境,以不同的工作方法恢復應有的平衡與和諧,并使維持這樣的平衡和和諧成為一種生活的方向。婦女在這方面的參與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她們是日常生活壓力的重要承擔者,但她們擁有知識、能量、勇氣、智慧和創造力,如果能夠進一步互相支持、加強連結,并獲得更多的社會資源,她們將發揮更大的效用,成為建設和平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