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趁著北京師范大學百年校慶的東風,《劉盼遂文集》(以下簡稱《文集》)歷經多年的等待,終于作為“北京師范大學教授文庫”之一種出版。四年以來,出于一種偏愛,我一直關心著它在學界的反應。比較遺憾的是,與其樸素的裝幀一樣,它很少引起關注。這使我想起劉盼遂(一八九六——一九六六)生前經常引用的前賢名言“不因人熱”——這是一些經典學術常有的遭遇。但相反的,劉先生的名聲似乎倒并不比其文集讓人感到陌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在反思中國文化發展的兩個重要階段——民國學術(二十世紀前半期)與文化大革命中,劉盼遂的名字一直被不斷地重復著——雖然他原本并不需要以這樣的方式為我們所熟知。
首先,是在民國學術史研究的熱潮中,作為教育史上的奇跡,清華研究院一九二五年以來短暫的四期中人才輩出的現象,成為學術史的重要關注點。去年是清華研究院成立八十周年,自然又免不了這一話題的持續升溫。清華研究院首屆學員中的翹楚劉盼遂,作為成功的重要例證被頻頻點擊。特別是從十年前《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的出版開始,當清華研究院進而成為普遍關心的大眾文化話題時,劉盼遂的知名度也因此遠遠超出了他生前從事教學科研的學術界。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是文化大革命。筆者在上世紀最后的六年,在北師大攻讀研究生期間,不止一次地聽到這個“文革”重災區知識分子群體悲慘的命運。而最為驚心動魄的故事,是關于劉盼遂。這位忠厚木訥的長者與夫人在家中被紅衛兵揪斗致死,死后的尸體,竟被偽造了自殺的現場,雙雙頭朝下浸泡在了水缸中。但也有說法認為兩位前輩確實在揪斗之后不堪凌辱,自溺缸中;這種死法驚世駭俗,史無其例,越發體現出揪斗給善良的學者帶來的心靈巨創。謝泳的《一九四九——一九七六年間中國知識分子自殺狀況的初步考察》(《教育在清華:謝泳自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將劉盼遂夫婦的死亡歸入自殺的行列,但死亡方式,則比較審慎地填作了“不詳”。劉盼遂因此而得到的“盛名”,確實令人百感交集。
不管是出于對他研究背景的敬仰,還是身前遭遇的同情,劉盼遂之成為“文化名人”是如此地出乎所料,他的名山之作,相反倒成為其次而并不為今世所看重。由于對學術的敬仰而敬仰學術的傳承者,至于學術本身的內涵卻又被忽略,這似乎也是人類社會的特性,居里夫人早就有過對報紙雜志過分看重科學家而不是科學的喟嘆。學術本身的被忽略,最可能是由于這樣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是它的有效性在歲月流逝中的不合時宜;一是因為它的前沿性或專業性帶來大眾閱讀的限制。
劉盼遂的學術研究為大眾所忽略顯然是因為后者。
“賴有達詁君教我,春山秋恨有誰知”,是瓜蒂庵主人謝國楨《憶劉盼遂》中的詩句。對于這位一向不以詩名的明清史專家來說,一口氣寫下五首懷念畏友的詩,其真摯的情感可想而知。不僅如此,他還寫有一篇《記清華四同學》的文章,追憶當年在清華研究院風華正茂之際的總角之交。其中的一段這樣回憶道:
劉盼遂,河南息縣人。少治文字訓詁之學,亦辨聲韻,宗許氏《說文》之旨,能為魏晉之文,慕章太炎之學風,而以未能親炙其門為平生之憾……一九二五年考取清華,竟冠其軍。以其記聞淹雅,考證精湛,為梁、王、陳諸先生所賞識。自其結業,旋講授于燕京、河南、輔仁、北京師范諸大學,以終其身。及門之士,多有成材而去者。余與君忝屬同鄉,又同學,君年長五歲,余以兄侍之。君好靜,而余喜動;君恬于榮利,而余嗜躁進,至屢躓而不悔。凡有取咎之事,輒請教于君,君嘗誨之不倦。曾以梁鴻“不因人熱”之語教余,如服一劑“清涼散”也。
一九七六年六月是中國知識分子難以忘懷的歲月,謝國楨在那樣的黯淡日子里,在親友凋零的痛苦中,為自己的心靈抒寫了這篇“恨賦”,顯然是有所寄托的。這篇文章二十年后才被收入到他的《瓜蒂庵文集》(遼寧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中發表出來。謝國楨關于明清之際的文史研究很早就得到魯迅等大家的肯定,無疑也是人中之龍。但他猶自對于劉盼遂嘆服再三,敬仰之情超出了一般平輩同學之間的稱道。這除了讓我們感受到謝氏折節下人的襟懷,對于劉盼遂的學問也不能不心生景仰。
“遠紹王念孫,近承王靜安。”聶石樵在《文集》前言中的概括非常準確而生動地展示了劉盼遂在時代轉型之際傳統國學繼承者的形象。但是,對于新中國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的研究者,要印證前輩的贊譽,尋找這位得到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等國學大師賞識的清華研究院“冠軍”的文字,確實非常困難。筆者曾經在一篇祝賀郭預衡先生八十壽辰的文章里,提到“文革”之后通過由劉盼遂、郭預衡主編的《中國歷代散文選》(北京出版社一九八○年)作為閱讀古典文學作品入門書的經歷,相信這也是許多“文革”以后成長起來的同齡人的普遍經驗。但除此之外,就筆者以往的見聞,建國后真正出版的劉盼遂著作,只有《論衡集解》一種(北京古籍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中華書局一九五九年版、一九九○年新版)。
不過,在北師大的日子里,作為古典文獻研究的后學者,在他人著述引用的劉盼遂零碎的札記、校語里,由一斑而略窺全豹,我慢慢起信,確立了謝國楨等前輩對劉盼遂品評洵為天下公評的高度信任感。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在王重民輯錄的《補全唐詩》(收入《全唐詩外編》第一編,中華書局一九八二年)中。王先生根據敦煌遺書增補《全唐詩》的佚詩,在其一九六二年的序言中,就提及伯二五五五號中《拗籠籌》詩被他自己臆測為李嶠、樊鑄作品,而經劉盼遂法眼,指出其為朱灣《奉使設宴戲擲籠籌》詩。這樣的識力,在今天《全唐詩》電子化的時代里似乎并不是什么本領;但在當時,如果沒有博聞強記的學術功力,是斷然難以在五萬首唐詩中核對出這樣一首并不知名的作品的——而劉盼遂并不以唐詩研究聲聞于世。在《補全唐詩》的正文中,劉盼遂的校語也堪稱是精金美玉、字字珠璣。如王氏據伯二五五二號補入了李昂的《馴鴿篇并序》,其中有“亦聞無角巢君屋,諸處不棲如擇林”一句,劉盼遂出校云:“‘林’當作‘木’,與屋為韻。《世說新語·語言篇》:‘李弘度說,窮猿奔林,豈暇擇木。’”當陳尚君接受中華書局的委托對《全唐詩外編》進行全面的校訂、重新核對敦煌原卷時,果然發現“林”字應當是“木”字之誤,王重民當年錄文有失(《全唐詩補編》,陳尚君輯校,中華書局一九九二年)。劉盼遂是在沒有見到伯希和敦煌文書原件的情況下,根據音韻訓詁的原理和“擇木”的用典,判斷出了“林”字的錯誤,這種理校的功力,即使通過今天電子化文獻的復雜檢索,恐怕也難以達到。
在已經拆除的北師大過去的主樓里,七層最東邊的一間教室,是中文系的古典文學教研室。曾經有一段時間,那里堆放了半堵墻的線裝書。這些書,是一九八○年劉盼遂被發還的藏書中的一部分,經家屬同意由中文系保管下來。很多年里,筆者在那里聽課、聽講座,每次進去,總會對著這批默無聲息的線裝書靜立片刻。那些曾經與它們的主人朝夕相對在“居之安”中凝聚起一個國學研究者光環的書籍,如今因為主人的離去,已經變成了沒有生命的書堆。——這樣的時刻,便是我在北師大與劉盼遂先生最接近的時刻。
這些碎片般的感受,使筆者產生了對《文集》的期待。雖然知道聶石樵先生已經輯校了劉先生的文章,但因為出版界的商業憂慮,一直付梓無望。到了二○○二年百年校慶前夕,《文集》終于出版;而從北師大圖書館網站的館訊上了解到,那一批二千八百余冊的劉盼遂藏書,也由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室于當年六月轉贈給北師大圖書館。
《劉盼遂文集》是聶石樵教授搜集、整理劉盼遂文稿的結集。這一工作從劉盼遂去世之后開始,聶先生對此的回憶是:“當時自己心想,劉先生一生從事教書、研究工作,為國家教育事業默默做貢獻,自己雖然淡泊名利,不求聞達,但作為學生把他的學問傳授給后代,讓后代從中受益,是義不容辭的責任。”(《寫在〈劉盼遂文集〉出版之后》,《書品》二○○二年五期)這是一個令人感動的場景,當“文革”在中國大地上愈演愈烈之際,仍然有著不怕死的讀書人為了文化的傳承,在高壓的政治下做著薪盡火傳的工作。三十多年的苦心,使如今出版的這本文集,收羅了劉先生正式面世的盡可能全面的文稿;整理的過程也不厭其煩:繁體橫排,并加專名線,對待正文與校箋又分別字體——用對待古代典籍最嚴格的整理方式來排版一位當代學者研究傳統文化的著作,聶石樵對待恩師的敬重之心昭然可見。
《文集》搜羅到的文章涵蓋了劉盼遂一生最重要的文字,展示了劉盼遂遍征古代文獻,出入語言文字與文學、歷史諸多領域的研究成果。正如聶石樵在前言中的精辟概括:《文集》體現出劉盼遂在小學、經學、史學、文學、校勘、目錄方面的專心潛研。他繼承了乾嘉學派的治學方法,而又將其發揚光大,不僅以小學通經,更以小學通史、通一切古籍,從正經、正史到戲曲、小說,乃至敦煌曲詞與民俗方言,均在其研究的范圍之內,反映了民國學人在學術認識上的現代性,也昭示了古典文獻學在新的時代里發展的道路。
翻閱《文集》的目錄,可以看到劉盼遂學術研究一個非常明顯的特點,那就是對諸多的經史子集名著均有所發覆。《春秋》、《天問》、《莊子》、《荀子》、《論衡》、《后漢書》、《文選》、《世說新語》、《顏氏家訓》等,種種的著作經過前人的皓首窮究,留下的多是向稱難解的問題和死結。劉盼遂對以上著作“避虛就實”,并不做全面的注解,而是以校箋、考誤、補證、札記、定詁等等的方式,專門解決前人未發之覆。這些零散的篇章集結起來,便使《文集》在閱讀古代典籍時成為無法回避的里程碑。
從最為艱澀的古代音韻、文字研究,到年譜、方志的編纂,劉盼遂的研究領域又體現出不見涯的通識。在許多經見而被忽視的典籍內容上,劉盼遂往往做出了非常精彩的文化史題目,如收在下編的《赤子解》、《嫦娥考》、《中國書中不規則記數法》、《談〈胡笳十八拍〉非蔡文姬所作》、《辛稼軒詞集中的語病》,以及考證古代倫常不定、上古謚法不限于卒哭之后、父子祖孫同名、齊州即中國、唐代白氏為蕃姓等等,都是非常出色的見解。它們所體現的正是作者采銅于山的錙銖積累下對古代典籍的貫通博識。
劉盼遂研究的廣博與精深,是清華研究院梁、王、陳諸公身體力行的國學研究通人教育的具體而微,這些教育方法肇自乾嘉而又在新的學術視野中得到整合。它也一直影響到解放以來的北師大中文系提倡文史不分家、文學史教學分段而研究不分段等等重要的教研原則。
經過“文革”的劫難,散佚在《文集》之外的劉盼遂文稿應該還有不少。《文集》中自序的那些著作如《說文重文疏》三卷、《說文聲譜》三十六卷,以及《上秦宥聞先生書》中所及《光州方言徵故》、《古今稱謂字通考》、《光州先賢傳》,皆未之見。單篇如聶石樵在前言中就提及:“另有一篇未曾輯得,即《跋王貫山說文部首表》,因其所刊載之河南大學出版之《勵學》難以查找,也只好闕如了。”而《文集》卷首的《劉盼遂先生未曾刊布的荀子校箋手稿》,似亦以排印成篇為宜。劉盼遂日常致師友、學生的書信,無疑也是其學術心得之言,夏曉虹教授《學者的收藏》一文中介紹《馮永軒藏品——近代名人墨跡》(馮天琪、馮天瑜編,湖北教育出版社二○○一年)中多有藏主馮永軒在清華研究院時期的師生藏品,“如研究院同學劉盼遂、吳其昌的信札,也有助于考證畢業后各人的行止與學問”;類似劉盼遂贈給學生史樹青的聯語“篋底碎文征舊史,扇頭警句記新詞”等,亦當有不少,這些都是作者著述之余事而有裨于了解其心跡者——如果我們沒有忘記清華導師陳寅恪以“對對子”為國學之基本功而言傳身教的話。另外,像筆者前此提及的王重民《補全唐詩》中的劉盼遂校語,同樣也可以輯錄為《敦煌寫本唐詩校箋》一文,使讀者更全面地了解到劉盼遂學術研究的會通。
筆者偶閱清人年譜,曾讀到劉盼遂一九三六年春為清華同學馮國瑞所撰《張澍年譜》而寫的《張介侯年譜序》。序中提及,馮國瑞所撰年譜是受到了劉盼遂編撰段王年譜的啟發(今有《北京圖書館藏年譜珍本叢刊》影印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第一三七冊)。近年,鄧明的《馮國瑞藏梁啟超手札考釋》也披露了馮國瑞在撰寫年譜期間向劉盼遂出示所藏梁啟超手札、劉盼遂為之所作的題跋。而中華書局一九三六年出版的于安瀾《漢魏六朝韻譜》,其中也有劉盼遂為之作序(今有河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九年修訂本)。這些,無疑都是珍貴的文字。總之,《文集》提供給了我們繼續努力尋找劉盼遂論著的平臺。
但即使網羅遺文,我們也會發現,劉盼遂貢獻給后世的著作在數量上也終究不會超過其清華同學如王力、謝國楨、姜亮夫、高亨等人。個中因由,是與這些劫后余生的同學相比,動蕩的歲月奪走了劉盼遂老樹著花的生命。李學勤先生曾經為煌煌二十四卷的《姜亮夫全集》出版寫過讀后感,他感嘆說:“到了改革開放,他已是八十高齡,加以衰病,竟能創辦研究所,開設講習班,招收博士、碩士學生數十人,主持多種學會,出版十余部專著,百多篇論文。秉燭之年,成為一生中最輝煌的段落。”完全可以想見,如果劉盼遂逃過一九六六年的劫難,必然會為后世留存更多的貢獻。
然而,這位在自己的名字中也盼望順世、在對學生的教誨中再三強調學業成就必須“生活安定”的學者,卻在劫難逃!作為“文革”的劫后遺存,當《文集》與作者滿腹的經笥形成不協調的反差時,它最生動地表明了這一劫難不僅用殘酷的手段滅絕了一個知識分子生存的權利,也滅絕了中國文化在劉盼遂幾十年的接力臨近終點的時刻應有的光輝。
不管怎么樣,《文集》的出版,終究是一線魯殿靈光,銘刻在傳統國學的命脈中。至今覺得最為深刻而沉痛的評價,還是聶石樵先生《寫在〈劉盼遂文集〉出版之后》中引用啟功先生的感慨:
“這比保存骨灰更有意義!”
二○○六年一月
(《劉盼遂文集》,劉盼遂著,聶石樵輯校,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二○○二年,34.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