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湖:14歲一天砸4噸石頭
我出生于1970年大年初一晚上,父母是江蘇的農民,我的到來使婚后8年未育的父母欣喜若狂,父親給我起名“美萍”。也許就因了這個“萍”字,我的人生從此與漂泊有關。3年后,我又有了個妹妹。
然而,猝不及防的災難的來臨,過早而又徹底地摧毀了縈繞于我懵懂幼年的平靜。1978年的7月18日,父親因患皮膚病去江濱醫院治療,不幸被護士打錯針,未及留下一言便冤死病床,我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掩埋在屋后的荒地里,看著隔離我與父親的土堆,心想,從此,我得靠自己了吧。
那時,常有個無惡不作的地痞上門騷擾母親,母親不得已帶著我和妹妹一路漂泊。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一種叫希望的東西,陪伴我這一路猶如一葉飄零的行程。后來,我們在安徽蕪湖馬塘鄉停住了腳步,母親嫁給了鄉里石礦上的采石工人,那年我12歲。
繼父靠在山上開山采石來維持一家四口的肚子。小學五年級畢業后,我考上了蕪湖市重點中學二十五中,是全村數十年來惟一考上重點中學的女孩子,去城里讀書,可是要花錢的,繼父焦頭爛額,母親長吁短嘆。8月底的一天,母親和繼父又為我和妹妹的學費問題吵了個天翻地覆,繼父朝母親吼著:“我真后悔娶了你,兩個“拖油瓶”拖死我了……”我和美華瑟縮在房間的一角,像兩只驚惶不已的小老鼠。聽著繼父的吼罵,我心如死灰,不讀書了!上山砸石頭賣錢讓妹妹讀!
晚上,我拿著錄取通知書來到家門口的河邊,將錄取通知書放在水面,第二天,我成了山上最小的采石女。那年我還不滿14歲。
我砸的是“碗口石”,就是碗口那么大的石頭。八毛一噸。我每天掄著10磅的大鐵錘不停地砸,如果放炮炸下的石頭多,一天可砸4噸左右,每天就可以得到3塊錢的收入,錢一半給妹妹上學,一半補貼家用。一天一天,漫長而艱辛,五年過去了,我人生的花季就是在砸石頭的叮當聲中度過。為了多砸石頭,我每天早上三四點鐘就上山去和人家搶石頭,晚上八九點鐘才回家,我就像那只辛苦的精衛,一塊一塊地銜著石頭,惟一不同的是,它是填恨海,而我是填生活。
說實話,那時我并不覺得有多么苦,因為,我們村里有個高中生,他有一木箱的書籍,見我愛讀書,他便借了很多中外名著和各種雜志給我讀,這些書豐富了我枯燥繁重的砸石時光。對我來說,瘦小的我,等收工之后,可以放心大膽地看書,然后在睡前寫日記,這樣的生活,是多么幸福。
17歲那年元旦前夕,我在山上出了車禍,一輛飛馳的拖拉機從我身上壓了過去,我的右腳粉碎性骨折,身上多處受傷。繼父和姑媽輪流用板車拉我去十多里外的醫院治傷,那時看得最多的是天上的白云和繼父佝僂的脊背。我在無望的期望中一次次淚眼迷蒙。
在這個時候,我遇到了一本對我來說意義重大的書——《鄧肯自傳》,使臥床不起的我,開始思考我的生命意義,并體會到一個人的力量,將會是多么巨大。我對自己說,我一定要站起來,去尋找我的希望。過了半年,我的腳竟然復元了,除了疤痕,什么后遺癥也沒留下。
1989年夏天來臨,面對生病的母親,需要錢讀書的妹妹,還有一貧如洗的家,我做了一個大膽決定:出門打工去!父母堅決反對,他們寧愿一家人守在一起受苦,也不愿看到我一人在外受苦,而且,80年代末的打工族遠沒有現在普遍,出門打工似乎是一種不安分的反叛表現。但我去意已決。
永遠記得1989年8月26日的下午,躺在病床上的媽媽在哭著,她的背后是即將遠行的我,就在那天,19歲的我背著14本日記隨著在上海寶鋼工作的一個老鄉大川哥,踏上了打工之旅,開始了我人生的第二次漂泊。
上海:我終于成為一個白領
我到上海后謀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個體餐館當服務員,每月80元工資,80元呀!并且不用風吹日曬。第一個月我就給家里寄去70元,剩下10元買書和日用品。帶我到上海來的大川哥對我很關照,情竇初開的少女戀愛了。在半夜里,我會快活地突然醒來,想著我已經不是一天要砸4噸重石頭的小女孩了,我是繁華上海打工妹,是有人愛的,我就干勁十足。那些日子,在小餐館里一干就是十多個小時,然后,就可以見到我的戀人。我以為這就是幸福。不久,我發現餐館老板把餿了的面條和發臭的雞頭變著法子賣給民工吃。這樣黑著良心賺錢,我看不下去,阻止不了,就炒了老板“魷魚”,我絕不能在這樣的人手下干活。辭職后,遇到某時裝公司正在招工。我想,學一門手藝總比幫人洗碗有出息。剛到時裝公司,對服裝一竅不通的我沒少挨師傅的責罵,上班的第七天,師傅讓我縫一件小短褲,我把前后襠縫錯了,師傅拎起我的“作品”,胖胖的臉上擠滿嘲諷:“儂穿褲子是不是也不分前后?”
我的臉在剎那間火辣辣起來,默默拆了褲片,重新縫。心里有個執著的聲音在轟鳴:“總有一天,我可以做師傅的師傅!”高速平縫車不太好掌握,就在心神不定間,飛快縫紉的針扎進我的左手食指,針頭斷在指甲里,血滴在了布片上,師傅大喊:“儂眼睛瞎了?弄臟了布料儂要賠!”
在醫務室取針頭時,久忍的淚水終于傾瀉而出??缮畈幌嘈叛蹨I,哭過之后,我翹著包扎了的手指繼續干活,疼痛在繼續,信念也在繼續。
我常常早上6點多就到了廠里,晚上10點多才回出租屋,回來后還要讀一些書,寫點東西,每晚總要熬到12點后才休息。在那些獨居異鄉的日子里,是詩歌與書籍芬芳了我一個又一個孤寒而無助的打工夜晚。
在那段背井離鄉的日子里,幾乎所有的恐懼和勞累都經歷過。那時我租著一間農家的廚房,每月15元租金。下雨漏雨,刮風掉灰,有一次夜間回家還差點踩到盤縮在門后的一條小蛇。
有一天,我的一首處女作小詩《嫦娥》經《萌芽》的沈剛編輯推薦在《上海僑報》上發表了,我得到了平生的第一筆稿酬——5元錢。我把這筆錢仔細地放在筆記本的夾層里,從未舍得用掉。
那時的寫作苦到極點,冬夜怕冷,就坐在被窩里,腿上墊著厚書埋頭寫,久而久之,脖子和腰背都酸疼酸疼,右手還長了凍瘡;夏天,穿上長衣長褲對付蚊子,不但捂出了一身痱子,汗珠還常常在寫作的稿紙上落下一攤水印。
從1994年開始,我開始陸續在《上海小說》、《現代家庭》、《上海故事》、《新民晚報》、《勞動報》等報刊上發表故事、小說。1994年夏天,《上海故事》和《勞動報》聯合舉辦“打工在上海”征文,沒想到,我的那篇《花嬌》最后竟獲得一等獎。在上海老八仙橋飯店領獎那天,上海電視臺《文化風景線》的主持人和晶小姐在現場采訪了我,和晶問我:“你是高中畢業出來打工的嗎??!薄安皇?,我只讀到小學畢業。”我很坦然地說。當場很多作家、記者先是愕然,繼而為我熱烈鼓掌。
與此同時,我也從對服裝一竅不通的外來妹從組長提升為公司里的技術員,打工3年后的我終于揚眉吐氣了!當初罵我的師傅也要聽我的指示來生產,我成了300多人的時裝公司里惟一的白領,一個既能寫很多文章見報,又能在服裝設計上獨當一面的白領。
生活開始在我眼前顯現它美麗又浪漫的一面,我有了成功的喜悅,也收獲了一樁婚姻。和大川結婚后,我第一次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一個家。
1997年,我辭職,去了上海一家廣告公司。1998年年初,一家知名雜志社面向全國招聘編輯記者。我既沒有啟事上要求的大學文化以上學歷,也沒有三年以上工作經驗,但我有一腔希望。我將自己發表過的所有作品復印后郵寄給了雜志社招聘辦公室,半個月后,我終于等來了雜志社總編室主任的電話,問我的簡歷。我實實在在地說:“我真正的學歷只讀到小學?!?/p>
幾天后,我又接到雜志社總編室打來的電話:“4月14日前來本社面試。”仿佛聽到花開的聲音,我的心快樂得真想大聲歌唱。
筆試面試之后,好消息傳來,我被錄取了。4月28日,我背著簡單的行李在機場與上海的打工兄弟姐妹們灑淚而別,遠遠站著送行的,還有對我十分不理解,十分不情愿,十分無可奈何的丈夫。坐在飛機上,看上海,9年的生活漸成虛無,我禁不住淚如雨下……
武漢:自戀也是我的美德
28歲的我,漂泊到武漢。一切都是嶄新的,嶄新得無法看清楚,措手不及。在單位,迎面而來的是巨大挑戰,同事們至少都是大學本科畢業,碩士研究生更不在少數,無論是專業知識還是工作經驗,我都一片空白。在我租住的家中,空空蕩蕩的墻,一張單人床,什么都沒有,沒有朋友,沒有安適的生活,一時間,我真的有些懷疑自己的一切,從容貌、才智到自信。
那是秋天,在黃山之巔的天都峰。我從天門坎上的天都峰,這條路共有1560級石階,其中最險要的是著名的“鯽魚背”,此段長約30米,寬僅1米,光滑如鯽魚之背,兩邊都是幽邃莫測的萬丈深淵,稍不小心,就會“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天的天氣不太好,山上云霧繚繞,陰雨連綿,海拔1800多米的天都峰在陰雨中神秘莫測。我參加的那個旅行社的導游和所有游客都放棄了爬“鯽魚背”的項目,準備乘索道下山,但我堅持要爬,導游讓我簽了份“生死契約”,說明我爬“鯽魚背”發生任何意外和后果都與旅行社無關。
有時,執迷與膽魄無關,只是自己向無助宣戰。當我爬上“鯽魚背”,才真正理解導游所說的“命懸一線”何等恐怖。我只能像一只壁虎一樣貼山而爬,一寸寸地移動四肢,我不敢看兩邊的懸崖,怕自己一陣頭暈,然后就會像一片樹葉一樣無可救藥地飄落下去。僅僅30多米長的“鯽魚背”,我整整爬了50分鐘。抬頭仰望,雨中的山頂近得比什么都近,遠得比什么都遠。上前一步是人,退后一步是鬼。
當我驚魂未定地到達山頂時,一個老外舉著相機對我說了一句蹩腳的中國話:“嘿,你真棒!”“棒”這個字像雷聲一樣滾過山谷。我頓然明白:翻過山,你就成了風景中的風景。就那一個字,顛覆了我所有的驚慌失措。
從黃山回到武漢,我變了。我買了住房,并親手將一個人的家打理成自己的舞臺。我知道從容和優雅,狂放和質樸,是我需要的姿態。我可以不成功,可以受歷練,但我在走向目標的途中,要學會愛自我的生命,學會微笑,這很重要。
我在家中的客廳、房間,還有陽臺的玻璃架上,都擺上了我的大照片,四處都有我的笑容和呼吸。所有到過我家的人都會驚呼——天吶!你這個自戀狂!
自戀,也是我的一種美德。我會對自己說:寶貝,你真棒!
日復一日,我如深秋的棉朵,在質樸的武漢,盛開成一朵雪白的棉花,可以自己取暖,又不失美麗。
有一天,我搬來從小到大所有的日記,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如同看一場刻骨銘心的電影,我是個貧窮的孩子,在愛情中學會珍惜;我是個快樂的孩子,在愛情中學會思考;我是個孤獨的孩子,在愛情中學會離開。
2004年,我流著淚與分居6年的丈夫離了婚,我知道我真的不舍。但更多時候,感情是由不得選擇的緣分。
2005年5月,我的自傳得以出版。無數年輕人在網上給我留言,說看了《我的苦難,我的大學》,才知道自己的痛苦多么微不足道,才知道天道酬勤是真理。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鼓舞嗎?
(張小田薦自《生活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