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對你說“我死了”,你一定會覺得這很荒唐。但那年我從兵荒馬亂的南方回到我的西北小城的時候,面對一張熟悉的面孔就很肯定:“你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那“死”字吐得清清楚楚。從車站到家的一段路上,幾乎每走一步也都遇到同樣的驚愕。回到家里妻子和孩子迎面撲來,恍如隔世,母親的眼泡還紅腫著。我的死訊于這座小城已是真真切切。南方鬧洪災(zāi)一下淹死了許多人,某人說某人在某個碼頭,就親見遇難的告示中有我的名字。尤其叫人確信的是,我的確兩個月沒有寫信,單位向有關(guān)方面發(fā)去電報也無信息,甚至單位已報告市委,要派人去找尋遺體了。“小城名流”也更因此名聲大噪。沒有想到我生性疏忽加上可能正好有那么一個倒霉的同名者,竟造成這么大的騷亂。其實那洪水我見都沒見到,長江洪浪滔天的時候,我正在川北一個小鎮(zhèn)與一幫朋友“卻話巴山夜雨時”呢。
但我怦然是“死”過的人了,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探望者都送來一種對起死回生者的關(guān)切,也使我有了確乎死過的感覺。從來覺得很遙遠的東西一下被推得這么近。委實這世界上的人,也真如水面上一些氣泡,一個偶然,一陣微風都可能使你瞬息間恢復(fù)原汁狀態(tài)。如果我行程中果真遇了那個碼頭,誰能說訛傳還是訛傳,誰又能說清我這次本來就不該死或者本來就該死呢?
我悲涼起來。妻子說,回來就好了,正好新近加了工資,可闊氣一頓壓壓驚。并且說是這次評工資我人不在,就有點“人去茶涼”的味道,“百分之四十”差點沒份兒。尤其叫她不解的是,本單位A君歷來和我要好,平時頗為奉承我,此次卻是他考慮最周,仿佛“既然他已可能不在人世,評了也沒有什么用了”。當然有用的自有其人。我一聽更涼到腳心,這世界,原來竟是這么回事。
我向單位走去。A君正在辦公室,他回頭一驚,繼而大喜,熱情擁抱差點沒掉下滿眶熱淚。他友好極了。
B女士也坐在一邊。她站了起來,淡淡地說了句“回來了”。此女士是位小說編輯,板板正正,寡言少語,歷來和我似不太協(xié)調(diào)。她丈夫姓了一個怪姓:黨,也總給我很“黨性”的感覺。我記得一次閑聊時,談到某位開放型的女作家,她在一旁很是憤怒,我還與她爭吵了一頓。想這次我的“遇難”她八成是無動于衷的。
沒想“小廣播”們告訴我一串令我大驚失色的事:就在我“死亡”彌漫的時候,最急的恰是B女士。發(fā)報詢問的是她,通宵達旦掛長途的是她,到家中安撫的也有她。就在那次評工資的會上,她跳了起來:“要憑良心!全單位數(shù)他工資最低,要論‘表現(xiàn)’,大概誰也說不出他哪兒表現(xiàn)不好,我們還沒有任何根據(jù)說他就死了——就是死了,他一家六口還有五口活不活?怎么活?不要人在人情在!”
這世界奇了,認識的叫你不認識,不認識的又叫你驚異。記得讀過一部荒誕派的小說,就有一個死去的人,在棺材里又活過來。他仔細分辨外面的哭聲,哭得最真的竟是一些陌生的聲音,而他的摯友卻一邊揮錘擊著鐵釘,一邊謀劃奪取他的妻子和遺產(chǎn)。人要透徹地認識世界,莫非真要死一回才行?
回到家里,我有些恍惚。順手翻開一本雜志,正巧有一篇小知識,《一個人到底值多少》。那小文說,人的軀體,可提出做七八塊肥皂的脂肪,勉強夠粉刷一間小屋子的石灰,磷可以做二十盒火柴,還有一點可以打成一根一英寸長的鐵釘?shù)蔫F,全部不過值十幾塊錢。但小文又說,如果交給你這么些原料,要你重新組合成一個有生命、有思想的人,耗盡全世界的資金也不夠。人的價值,僅在“人”上。但它沒說,同是活生生的人,還有什么懸殊的地方。
突然女兒跑進屋來,大叫:“爸!真怪!我們那鈴鐺又回來了!”
她說的是樓下走廊里的自行車鈴鐺。我也覺怪,它不知裝過多少個,也不知被擰過多少個,這一回怎么去而復(fù)返了?也許有個不安分的這回也心里動了一下——這家是遭了不幸的人——吧?
我合上眼睛,吐著煙圈。想著 A,想著B,想著許多我“死”后才重新發(fā)現(xiàn)的形象,想著那只持鈴鐺的手——或者它該叫X——這些神秘的生命符號。是的,我是“死”過了,真正感受了一點炎涼;也幸而“死”過,終使我對大千世界有了一點新領(lǐng)悟。似乎窗外有一群螻蟻,在博大的地面上行動著,各有去處而面孔模糊,甚至只是一大片色塊,但它的上空分明還有一道光,時而隱匿,時而閃現(xiàn),如同B的一道清輝,如同那位可愛的小偷X那有時又很高尚的手,它照出一些靈魂的灰暗,甚至照亮半壁世界,使偌大一個生命群體朝著一個有價值的地方緩緩爬去。
活著,總是有幸的!——我吁了一口氣——有幸尤在感受到了那道光。
(張華摘自《中國校園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