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商湯都城;冀中之亳;鄭州商城;偃師商城
【摘要】亳的本義是居民點,亳的稱謂源于今冀中保定市的古博水。亳作為地名,只說明商部族在此居住過,并不和湯都發生必然聯系。漢晉以來的學者即在亳和湯都之間劃上了等號,這是歷史的誤會。商湯滅夏從冀中之亳出發,并在征伐葛、韋、顧、昆吾后,開始建鄭州商城;然后西進消滅夏桀,并在今河南偃師建筑商城。偃師是商湯最后的都城,冀中之亳和鄭州商城在一定時間內也曾作為都邑而存在。
一、 亳的本義并非指湯都
自來說湯都者,皆以“湯居亳”為據,于是亳成了商湯都城的代名詞。這實在是歷史的誤會。這一誤會在漢晉時期即已發生,它的突出表現便是將亳和湯都劃上了等號——凡見到亳或帶有亳的地名,便認為它是湯都,并習慣以“亳都”稱之。于是,歷史上出現了大量亳都,鄒衡先生總結出“四亳說”——杜亳、南亳、北亳、西亳[1];江林昌先生總結出的亳都說已達十種之多[2]。對于商湯來說,他不可能同時擁有如此多的都城——僅此一點,便可見將亳和湯都之間劃上等號這一做法的荒謬。
拙稿《“契居亳”考》[3]對這一誤會作了考證,現將其結論與本文有關者摘錄于下:
1、《尚書·商書序》云:“自契至于成湯八遷。湯始居亳,從先王居。”據此可知,“湯居亳”并不是湯滅夏以后建立都城,而是“從先王居”——回到了商民族的發祥地。因此,“湯居亳”并不是尋找湯都的出發點,而應該是探尋商民族起源的切入點。
2、亳作為地名,源于今冀中保定地區的古博水。古博水發源于太行山東麓的望都故城附近,逶迤東進,經今蠡縣至高陽入古黃河,全長百余里。博水與古黃河交匯處便是古葛國所在地。
3、亳在商民族的意識中已經成了“居住地”的專用名詞。隨著商民族的對外擴張,他們把這一名稱帶到了四面八方,并用以稱呼他們新的居住地。
作為地名的亳的源流搞清楚以后,先秦兩漢的以下資料便有了腳踏實地的著落:
《尚書·商書序》:“自契至于成湯八遷。湯始居亳,從先王居。”
《孟子·滕文公下》:“湯居亳,與葛為鄰。”
《孟子·梁惠王下》:“臣聞七十里為政于天下者,湯是也。”
《管子·輕重》:“夫湯以七十里之薄,兼桀之天下。”
《淮南子·泰族訓》:“湯處亳,七十里。”
《荀子·王霸》:“湯以亳,武王以,皆百里之地也。”
《荀子·議兵》:“古者湯以薄,武王以,皆百里之地也。”
其中所說的“七十里”、“百里”,都毫無疑問是針對百里長的古博水流域而言。
二、 鄭州商城是在湯征夏期間所建
《孟子·滕文公下》說湯滅夏“十一征而無敵于天下”,就是說,湯與夏之間曾發生過11次大的戰役。《孟子·梁惠王下》引《書》曰:“湯一征,自葛始。”葛位于古博水與古黃河的交匯處。湯因“葛伯仇餉”而征葛,是他滅夏過程中的首戰,也是滅夏初期的政治號召和軍事演習。湯征夏的作戰路線為“韋、顧既伐,昆吾、夏桀”(《詩·商頌·長發》)。有專家考證,韋在今河南滑縣,顧在今河南范縣,昆吾在今河南濮陽境內,三地均位于今河南省鄭州市的東北部[4]。另據有關資料,昆吾在今河南許昌市[5],位于鄭州市南。這三地北面的豫北冀南之地,是屬于先商文化的下七垣文化分布區,也就是說,是商民族的勢力范圍;其東面是東夷部落的勢力范圍。有資料證明,商湯滅夏曾和東夷部落結成聯盟,如此,地理位置處于商、東夷兩部族夾擊態勢下的韋、顧、昆吾,自然是首當其沖,它們先被消滅,是情理之中的事。
商湯滅夏使商由方國上升為王朝,根據《夏商周斷代工程》的年表,商王朝的始年為公元前1600年,那么湯起兵攻夏自然應該在此之前。有研究者認為,鄭州商城內城的興建年代始于二里崗下層之前,接近二里頭文化的洛達廟期,結論是“鄭州商城應建于公元前1640~1600年之間”[6]。如果這一結論距事實不遠的話,那么鄭州商城應建于湯攻占韋、顧、昆吾之后,而尚未進攻夏桀之前。由于韋、顧、昆吾緊鄰商和東夷部落,因此這三地應該是湯征葛之后緊接著攻占的地方。葛、韋、顧、昆吾已經是四征,對于湯滅夏的“十一征”來說,還有七征沒有完成,可謂任重而道遠。湯此時在鄭州建立城池,對于鞏固以往勝利并為進一步攻堅做準備是必須的。它是湯滅夏過程中的里程碑——在此以前,湯是南征,自此以后開始由南征改為西進了。
如果這一結論能夠成立,那么先秦兩漢文獻中的以下資料,就有了更為合理的解釋。
《呂氏春秋·慎大覽》:“令師從東方出于國西以進。”另,“伊尹奔夏,三年,反報于亳。”
《尚書·伊訓》:“造攻自鳴條,朕哉自亳。”
《尚書·商書序》:“伊尹去亳適夏,既丑有夏,復歸于亳,入自北門。”另,“湯既黜夏命,復歸于亳。”
《史記·殷本紀》:湯“既黜夏命,還亳。”
《尚書·湯誥》:“王歸自克夏,至于亳。”
《逸周書·殷祝解》:“湯放桀而復薄,三千諸侯大會。”
《后漢書·逸民傳·野王二老傳》:“昔湯即桀于鳴條,而大城于亳。”
上述各條之亳系于鄭州商城名下,而不是系于冀中之亳以及偃師商城名下,其內容才能得到合理解釋。尤其最后一條,它給我們提供了更多的信息。其中的“大城于亳”,所指應該是鄭州商城外郭城的修建。在先秦時期,泛言城池的修建只用一個“城”字表示,如“城中丘”(《左傳·隱公七年》);“夏,城郎”(《左傳·隱公九年》);“土國城漕,我獨南行”(《詩·擊鼓》)。但是如果在“城”字之上加一個“大”字,就有了特定的含義——它表示原先已經有城,如今只是在其基礎上擴大規模而已。“大城于亳”告訴我們:鄭州商城的內城早在打敗夏桀前即已建成,打敗夏桀后,湯開始修筑鄭州商城的外郭城。
以上各條資料還告訴我們這樣一個事實:鄭州商城就是當時的湯都。
三、 偃師商城建于滅夏以后
偃師商城位于偃師市西郊,西南距二里頭遺址僅6公里,1983年發現。從建筑結構看,有宮城、小城、大城、祭祀遺存等。二里頭遺址自1959年發現至今,作為夏朝“大型都邑”的性質愈來愈明確。在距夏都這樣近距離的位置筑城,不在商湯滅夏之后是不可想象的。這就是我們將上面《后漢書》“昔湯即桀于鳴條,而大城于亳”這條資料系于鄭州商城名下而非偃師商城名下的理由。
古文獻對偃師商城的筑造也有明確記載:
《詩·商頌·殷武》:“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天命多辟,設都于禹之績。”
青銅器叔夷、叔夷鐘的銘文,說成湯“咸有九州,處禹之堵(都)”。
西漢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文》(卷7)云:“湯受命而王,應天變夏作殷號,……作宮邑于下洛之陽。”
前兩條是說湯把自己的都城建在了夏朝原來都城所在地。后一條說的更為明確,“下洛之陽”指的是洛水下游的北面,其所指應該就是偃師商城所在地。它明確告訴我們,偃師商城筑造的時間是“湯受命而王,應天變夏作殷號”——也就是商湯打敗夏桀從而天下名號改為商以后。
從古文獻的角度看,鄭州商城修筑在前,而偃師商城修筑在后,也就是說,鄭州商城比偃師商城筑造的時間要早一些。上述資料還告訴我們,偃師商城是改朝換代以后商朝的湯都。
四、 論冀中之亳、鄭州商城、偃師
商城的性質
討論這三地的性質,實際是討論它們與商湯都城的關系。
何為都呢?周朝的禮儀制度規定:“凡邑,有宗廟先君之主曰都,無曰邑。”(《左傳·莊公二十八年》)“有宗廟先君之主”指的是祖先祭祀。這一制度可謂由來已久。
恩格斯說:“有兩個自發產生的事實,支配著一切或者幾乎一切民族的歷史:民族按親屬關系的劃分和土地公有制。”[7]恩格斯所說的這兩個自發產生的事實,對于處在方國階段的天下萬邦來說,莫不如此。人類最早的社會組織氏族、部落,以及在此基礎上出現的方國,都是由血緣親屬關系組織起來的社會共同體,在這樣一個背景下,“祖先祭祀是國家的象征”[8]。這就是說,要判定某個城邑是否為都,只要看它是否存在祖先祭祀這一事實就可以了。如果在考古遺跡和古文獻中缺乏這方面的材料,又該如何判定呢?當然有辦法。祖先祭祀必然要通過共同體的領導機構及其首領來實施——這是他們必備的功課,因此只要判定共同體的領導機構及其首領的所在地,就能得出肯定的答案。
和所有打天下的帝王相比,我們說商湯用大半輩子的時間從事滅夏的事業是一點兒也不過分的。湯在早年“從先王居”到了冀中之亳, 他領導部眾在這里做著滅夏的準備工作并征伐葛國,冀中之亳在當時是商部族當然的政治中心,因此我們說冀中之亳在當時是商湯都邑是毫無問題的。再說鄭州商城,它是在滅夏事業的中途興建的,此時湯已經離開了冀中之亳,而偃師商城因為夏桀尚未被打敗還未曾興建。此時沒有任何一個城邑和鄭州商城爭奪“都”的地位,因此鄭州商城在當時是名副其實的湯都。偃師商城作為湯都的理由更為充分,它不但有上面引述的古文獻資料作為證據,在考古現場還發現了祭祀遺跡[9],偃師商城理所當然也是湯都。需要說明的是,偃師商城是在商湯打敗夏桀以后開始興建的,因此它作為湯都必然是在城池建成以后。
作為湯都,冀中之亳、鄭州商城、偃師商城具有這樣的特點:第一,從時間上看,它們是依次作為湯都出現在歷史的長河中;從空間上看,它們是由北而南,然后向西,最后在夏朝的腹心之地——夏都落足。第二,冀中保定地區已發現多處先商文化遺址,但沒有發現商城,由此推測冀中之亳未建城垣。因此,冀中之亳可以姑且稱為都邑,鄭州商城、偃師商城因有城垣而稱其為都城。第三,冀中之亳、鄭州商城是商民族處于方國階段的湯都,而偃師商城是商民族由方國進入王朝階段的湯都。
[1]鄒衡:《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186~192頁。
[2]江林昌:《夏商周文明新探》,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10~211頁。
[3]尚友萍:《“契居亳”考》,《文物春秋》2004年2期。
[4]同[2],第214~216頁。
[5]張傳璽、楊濟安:《中國古代史教學參考地圖集·中國古今地名對照表》,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年,第97頁。
[6]袁廣闊、曾曉敏:《論鄭州商城內城和外郭城的關系》,《考古》2004年3期。
[7]恩格斯:《馬爾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353頁。
[8]尚友萍:《土地所有制與中國奴隸社會》,《史學理論研究》2000年2期。
[9]杜金鵬、王學榮:《偃師商城近年考古工作要覽》,《考古》2004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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