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春秋晚期;樂懸制度;趙簡子墓;禮制規范
【摘要】孔子曾評說春秋是一個“禮崩樂壞”的社會,后世學者將其理解為春秋社會的全然失序,我們認為這一理解有失偏頗。春秋時期的各級貴族在“禮制”上只是順次對其上一級貴族實行了反動,僭越了上一級貴族的禮制,并將之習慣化,最終將其固定下來,從而形成新的社會規范。本文依據典籍文獻,結合太原金勝村趙卿墓出土的考古資料,以春秋晚期樂懸制度的變化為切入點,論證了這一觀點。
眾所周知,西周時期有一套自天子至庶人的嚴格的等級制度,在禮制上“名位不同,禮數亦異”[1],它將社會中的各色人等均限制在相應的“禮”的規范之內,稍有違背,即是僭越,必受嚴懲,由此構建起一個在相當長時間內相對穩定的封建盛世。時入春秋,王權式微,霸權迭興,各諸侯國君從周天子手中強奪過“祀與戎”的大權,忙忙然建立自己的功業。然而,霸業的成功既需要人為的幫助,更得利于舊有制度的變通,于是乎,社會各領域都發生了令王室貴族膽戰心驚的變化,他們用“高岸為谷,深谷為陵”[2]來形容當時社會的大變動。然而這只是開端,繼之而來的政出家門—瓜分公室,更導致了春秋社會各項制度的變革。孔子曾痛心疾首地將這一局面歸納為“禮崩樂壞”。我們也承認春秋時期社會的動蕩的確堪稱天翻地覆,但是細揣文獻,對照考古資料,我們認為將孔子所言的“禮崩樂壞”理解為春秋社會的全然失序是有失偏頗的,春秋時期的各級貴族在“禮制”上只是順次對其上一級貴族實行了反動,僭越了上一級貴族的禮制,并將之習慣化,最終將其固定下來。因此,明清之際的著名學者顧炎武所言的“春秋時,猶尊禮重信”[3]是有其道理的。
下面,我們就依據典籍文獻中記載的周代禮制及相關史實,結合考古報告《太原晉國趙卿墓》中趙簡子墓葬的實際情況,將二者融入春秋末期的社會大背景中,考察春秋晚期樂懸制度的變化,從而肯定春秋晚期的禮制業已發生變化,新的社會規范已然形成,趙簡子的墓葬規格依舊遵守了等級制度中的“卿”制,是與其身份相符的。
按照西周禮制規定的樂懸制度,樂器的懸掛方式也因主人等級身份的不同而有別。據《周禮·春官·小胥》記載:“正樂縣之位,王宮縣,諸侯軒縣,卿大夫判縣,士特縣。”鄭玄注曰:“樂縣,謂鐘磬之屬縣于者。鄭司農云:‘宮縣四面縣,軒縣去其一面,判縣又去其一面,特縣又去其一面。四而象宮室四面有墻,故謂之宮縣。軒縣三面,其形曲……’玄謂軒縣去南面,辟王也。判縣左右之合,又空北面。特縣縣于東方,或于階間而已。”此種樂懸制度直到春秋中期以前仍被遵守著。據《左傳》成公二年記載,衛孫良夫侵齊,與齊師遇,敗,“新筑人仲叔于奚救孫桓子,桓子是以免。既,衛人賞之以邑,辭,請曲縣、繁纓以朝,許之。”“曲縣”即“軒縣”,仲叔于奚請“曲縣”,是以大夫的身份而僭越用諸侯之禮,故而《左傳》特書之,并且還記載了孔子對此事的反應:“惜也,不如多與之邑。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可見,此時大夫用“軒縣”之制尚屬違制。但風氣既開,自有后人起而效尤。至魯襄公十一年,便有晉悼公以“歌鐘二肆及其、磬”之半賜魏絳[4]。孔穎達正義引劉炫云:“傳言‘歌鐘二肆,及其、磬’,則、磬亦二肆。肆之為名,實由鐘磬相對。但傳于磬下不復更言其數。于鐘則言二肆,明、磬數與之同,乃成肆。若磬無二肆,則‘半賜魏絳’,無磬矣,安得有金石也?知色別各三十二枚也。”如此,則魏絳已用“軒縣”之制。到春秋末期,勢力強大的卿大夫使用“軒縣”之制應該已是普遍現象。
太原金勝村趙簡子墓共出土樂器32件,其中夔龍夔鳳紋5件,散虺紋編14件,石磬13件。據報告稱,樂器出土時被堆置在四號殉葬者棺上面,未見有,說明入葬時未曾依實際使用時的隊形放置,這無疑增加了我們了解其樂懸制度的難度。王子初先生經研究認為:“太原趙卿墓編,為豪華的鐘形式,規模達19枚之巨。據紋飾、形體及音列結構,又明顯分為2組。若以‘判縣’論之,則鐘、磬當各為一面。13枚編磬成一列,沒有什么問題;19枚編一字排開,與編磬相比,長短懸殊,顯不相稱。且木過長,難以承受體重量。若將編按2組分上下2層懸掛,則下5上14,亦不成比例。據此,可以排除‘判縣’的可能。若按‘軒懸’的制度來加以考慮,即將低音組的5枚夔龍夔鳳紋作為一,將14枚散虺紋再列一,二呈曲尺形相交,構成‘曲縣’的形式,加上編磬一列,正成‘三面,其形曲’的‘軒縣’之制”,因此“將該墓出土樂器的樂懸確定為軒懸之制應是可信的。”[5]王子初先生這一推斷與文獻所載春秋中期以降樂懸之制的下移情形是一致的,可以信從。如此,則趙簡子墓出土的樂器應使用“軒懸”之制,而這也是春秋末期卿一級貴族已經擁有的正當權力了。這樣看來,趙簡子墓葬在樂懸制度的使用方面并未出現“僭越”的情形。
不僅如此,再考察趙簡子墓葬其它禮器(諸如用鼎、棺槨)的使用規格可知,作為晉國強卿的趙簡子,其所用喪制是規范在社會允許的范圍之內的。之所以如此,并非無因。當此之時,雖然各國政治精英均已預言“趙氏代晉”已是大勢所趨,但晉國政局發生質變的時機尚未成熟,趙氏仍處于“蓄勢”時期,還需借用守“禮”的幌子去謀取最大的利益。因此,守“禮”成為處于“蓄勢”期的趙氏必須保持的一種政治姿態。文獻中也載有趙簡子守“禮”的言談,《左傳》昭公二十五年黃父之會時,趙簡子曾向鄭子大叔問禮,子大叔對趙簡子曰:“禮,上下之紀、天地之經緯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故人之能自曲直以赴禮者,謂之成人。大,不亦宜乎!”簡子曰:“鞅也,請終身守此言也。”趙簡子許諾終身守“禮”,并不是要做舊禮制的盲目維護者,而是因為子大叔所言“禮”能使其“成”、令其“大”。趙簡子從中深刻領會到守“禮”對其事業的成功有輔助的一面,因此,趙簡子葬制遵循禮制是很自然的。
此外,從當時的客觀政治環境來分析,趙簡子也不會“僭越”禮制以遺子孫憂。自范氏、中行氏敗亡后,趙簡子繼續執掌晉政,趙氏家族無疑是晉國的一個強大政治實體。然而,此時趙氏并非一枝獨秀,知氏家族勢力的膨脹已對其構成嚴重威脅。趙氏與知氏不睦,文獻中屢有流露:其一,晉定公十五年趙簡子退保晉陽時,只有韓、魏二家為之向晉君求情,而知氏則否。楊伯峻先生指出:“知氏主逐范、中行,而不與韓、魏之為趙請,則其心可以知矣。”[6]其二,知氏逼殺趙氏得力謀臣董安于,原因是擔心“不殺安于,使終為政于趙氏,趙氏必得晉國。”[7]其三,當趙簡子在與范氏、中行氏的沖突中取得轉折性勝利時,其謀臣傅警誡之曰:“雖克鄭,猶有知在,憂未艾
也。”[8]可見,知氏對趙氏的威脅已是不容回避的現實。趙簡子的才智見重于當時及后世,漢朝劉向曾贊譽趙簡子“可謂內省外知人矣哉!”[9]他對當時殘酷的政治氛圍有清醒的認識。按照晉國諸卿輪流執政的體制,趙簡子之后正該知伯瑤執政,面對心存吞噬之意的政敵,趙簡子絕不會為其尋釁提供借口。
由上所述可知,春秋晚期卿大夫階層在諸如樂懸的使用等禮制方面業已升格,這已不是某人的個人行為,而是社會的普遍現象,它反映了卿大夫勢力的急劇膨脹,反襯出各國國君失政的現實。在新的社會條件下,一套新的“禮制”規范已然形成。
[1]《左傳》莊公十八年。
[2]《詩經·小雅·十月之交》。
[3]清·顧炎武:《日知錄》卷13“周末風俗”,第100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4]《左傳》襄公十一年。
[5 ]王子初:《太原晉國趙卿墓銅編和石編磬研究》,載《太原晉國趙卿墓》,第337~339頁,文物出版社,1996年。
[6]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595頁,中華書局,1981年。
[7]《左傳》定公十四年。
[8]《左傳》哀公二年。
[9]漢·劉向:《說苑》卷2《臣術》。
〔責任編輯:張金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