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廟情結(jié)

臺靜農(nóng)先生曾來美國探親旅游，自美國回臺，在臺大中文系閑談時，他說：“美國有什么好，沒有見過一個土地廟！”

不僅美國沒有土地廟，連現(xiàn)在中國大陸的年輕人，恐怕大多數(shù)都不了解什么是土地廟，更沒有見到過。

土地廟是供奉土地公的。土地公，老百姓俗稱為土地爺。已故作家汪曾祺這樣介紹土地公：土地即社神。《風俗編·神鬼》：“凡今社神，俱呼土地。”稱為“當坊土地”。鄉(xiāng)下，隨便哪個田頭，都可以立一個土地廟。土地本來是有名有姓的，但一般人都不知道。北京國子監(jiān)的土地，乃韓愈也。河北民諺：“別拿土地爺不當神！”土地爺是最小的神，神里最小的官。土地廟往往香火冷落，南方只貢豆腐。汪曾祺見過國子監(jiān)的土地祠，比一架自鳴鐘大不了多少。筆者在上世紀50年代末曾有一年多的時間，常去首都圖書館（國子監(jiān)舊址）讀書，但在那些年代里，不會去注意土地祠的有無。童年時代，曾經(jīng)見過鑲嵌在街面墻上的土地爺?shù)纳颀悾攘⒐衤孕　?/p>

曾經(jīng)閱讀過一篇回憶毛澤東的文章。該文談到，毛澤東回故鄉(xiāng)看望父母的墳塋時，目光好像在搜尋著什么。他對身邊的人說，這附近原來有一座土地廟，當他頭痛腦熱時，母親會帶他到土地廟前，從香爐里，取回一包香灰，回家當藥沖服。他還說，這包香灰，給人的精神作用可大了。從此可以看出，毛澤東對親人和故鄉(xiāng)的深情，是與土地廟緊緊相聯(lián)的。

據(jù)史書記載，糧食和果實久不成熟時，以土地廟的余酒灑之，果實就會碩大累累。

土地爺是最基層的鄉(xiāng)土社稷的保佑神。他能保衛(wèi)一方鄉(xiāng)土的平安，撫慰百姓心頭的傷痛，保佑人們豐衣足食。土地廟是貧民百姓的精神依托。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人們，都會有這種土地廟情結(jié)。這種情結(jié)，越到老年，越加深重。

在魯迅扶植的未名社的成員中，筆者只有幸目睹過臺靜農(nóng)先生的摯友李霽野先生的風采，多次聆聽過他的學術講演。上世紀80年代中期，筆者曾陪侍臺先生的另一摯友李何林先生回安徽故鄉(xiāng)講學。李先生執(zhí)意要去尋找他的母校——阜陽第三師范學校的舊址。李先生在霍丘小學畢業(yè)后，和李霽野、叢蕪等人進入了阜陽三師（那時霍丘歸屬阜陽管轄），臺靜農(nóng)去了武漢。李先生告訴我們，阜陽三師的教室、宿舍、飯?zhí)煤蛶g，都有長廊相連，學生入校，不需準備雨傘。這種對待童年、少年時代生活的溫馨追憶，也是土地廟情結(jié)的表露。身回故鄉(xiāng)的李先生尚且如此，更何況他的好友臺先生身在異國呢！

臺靜農(nóng)先生，在臺灣，是他鄉(xiāng)；去美國，是異國。他在晚年，有極為濃重的土地廟情結(jié)。這種思緒，廣泛地表現(xiàn)在他的文章、詩歌、甚至書法里。

聞一多先生說過：“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以為名士。”每當想起聞一多先生的這句話，立刻就會聯(lián)想到臺先生。在筆者想像中，臺靜農(nóng)先生應該是一派名士的風度。臺先生既愛杯中物，又是國學大師，是研究屈原的專家學者。他是名作家、名教授和著名的書法家。

臺先生的高足，旅居美國的司馬無極，至今仍珍藏著一本作為教材使用的《楚辭》，因為書頁里有聆聽臺先生講課時的筆記。司馬先生深情地回憶道：“當年在講臺上來回走動的臺師原來是行吟澤畔的屈原；《哀郢》說的是我們的故事；我們早已‘涉江’而不自知；也正為逝去的盛世‘招魂’。”原來，臺先生在授課時，也充滿了土地廟情結(jié)的激情。

臺先生在《〈浮草〉序》中寫道：“無根的異鄉(xiāng)人，都忘不了自家的泥土……中國人有句老話‘落葉歸根’，今世的落葉，只有隨風飄到哪里，便是哪里了。”這些話語里，蘊含著作者自己深切的體會。臺先生晚年的詩篇里，也常常流露出人在異鄉(xiāng)、思念故土的土地廟情結(jié)。“每過雪鴻思舊識，且隨蟻聚度生涯。丹心白發(fā)蕭條甚，版屋楹書未是家。”“孤舟夜泊長淮岸，怒雨奔濤已壯懷。此是少年多羈旅，白頭猶自在天涯。”“老去空余渡海心，蹉跎一世更何云！無窮天地無窮志，坐對斜陽看浮云。”這些蒼涼而曠達的詩句，是從心靈深處流淌出來的，使讀者的精神受到了強烈的震撼。

臺靜農(nóng)先生是著名的書法家。張大千說他是“三百五十年來寫倪字的第一人”，評價極高。董橋這樣評價臺先生的書法：“臺字是有緣的人對坐窗前談心。臺字高雅周到，放浪不失分寸，有些地方固執(zhí)得可愛，卻去不掉幾分寂寞的神態(tài)，很深情，字里有太多的心事。”說得生動而形象。這“寂寞的神態(tài)”和“太多的心事”是否可以理解為，就是土地廟情結(jié)呢！

據(jù)臺灣有關部門統(tǒng)計，臺灣供奉數(shù)量最多的神是土地公。全臺土地廟高達1000多座，是各種宗教廟宇中數(shù)量最多的，可見平民百姓對土地爺?shù)淖鹁础＝┠辏谥袊箨戅r(nóng)村，很多地方又重新建起了土地廟。土地廟情結(jié)是華夏兒女特有的一種美好情感，表達了炎黃子孫對于故鄉(xiāng)熱土的執(zhí)著愛戀！這是中國人靈魂的永恒的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