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有郊游之俗。每至此日,常見青年男女結伴出行郊外,尋青山綠水之地縱情游玩。或借草飲宴,或臨流高歌,好不暢快!正如宋人吳惟信《蘇堤清明即事》一詩所詠:“梨花風起正清明,游子尋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萬株楊柳屬流鶯。”
清明郊游之俗,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有了。《史記·殷本紀》載:“殷契母曰簡狄,有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玄鳥即燕,燕子來時即仲春時節,有氏的女子簡狄一行三人,在燕子來時正浴于河中,這與周人女祖姜春天出行郊外,踐巨人跡而生棄(后稷)的故事,同為史書所記載的兩次最早的女子郊游。因郊游而生子,自然是男女歡會的結果。后世諱言,故以“吞卵”、“踐跡”之說而為其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據此可以說,這種以春天、水邊和男女歡會為背景的郊游習俗,遠在4000多年前就已經出現了。
到了周代,郊游之俗不但持續不衰,而且還得到了官方的正式承認,并將“會男女”的內容寫進了國家的法典。《周禮·地官·媒氏》云:“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在仲春之月(即夏歷的二月),不但民間戀愛自由,“奔者不禁”,而且政府還鼓勵男女相會,對于那些沒有正當理由而不執行命令的,還要“罰之”。當然,這是指那些還沒有成家的男女而言,若已有家室者,不在此例。但就是這樣,郊游的場面也便空前地熱鬧起來了。請看《詩經·鄭風·溱洧》的描述: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在那桃花盛開、春水渙渙的溱河和洧河岸邊,一群群青年男女正手執香花香草,邊互相調笑,邊沿河游觀。詩篇還用特寫的鏡頭,記錄了其中一對戀人的談話。女的說:“到前面看看吧!”男的說:“已經看過了。”女的又說:“再看看嗎!那洧河岸邊,場面真是太盛大而又令人快樂了。”可以想見,春秋時期鄭國的郊游之俗,實與后世的狂歡節差不多了。
到了漢代,隨著禮教的加強,郊游之俗已由周代的“仲春之月”而縮減為三月上旬的第一個巳日,即所謂“上巳節”。節日期間,無論帝王還是百姓,都要到水邊洗濯 ,以除不祥,從而更突出了郊游中的祓禊(除去不祥,祈求福佑)習俗。據《漢書·外戚傳》記載,漢武帝即曾“祓霸上”。《漢書》注引孟康曰:“祓,除也,于霸水上自祓除,今三月上巳祓禊也。”但即使是官方在有意往祈禱儀式方面引導,民間的上巳日卻仍然是男女歡會的佳節。正如張衡《南都賦》所寫:
于是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方軌齊軫,祓于陽頻。朱帷連網,曜野映云。男女姣服,絡繹繽紛……于是齊僮唱兮列趙女,坐南歌兮起鄭舞,白鶴飛兮繭曳緒。修袖繚繞而滿庭,羅襪躡蹀而容與……夕暮言歸,其樂難忘。
其場面之闊大,士女之雜集,歌舞之繁華,較之先秦時期的男女郊游,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自魏以后,郊游的日子又被固定在每年的三月三日(見《宋書·禮志二》),其時間與清明節大體一致。不過魏晉時期的郊游,已由男女歡會而變為以文人的雅集為主了,即所謂“修禊流杯”。東晉穆帝永和九年(353年)三月三日,王羲之與謝安、孫綽等41人在會稽郡山陰縣(今浙江紹興)西南的蘭亭所進行的郊游,便是一次典型的文人雅集。王羲之《蘭亭集序》記其盛況云: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雖然春天和水邊的背景不變,但男女歡會的主題已變為文人的流觴和賦詩了。觴即酒杯,所謂“流觴”,即用杯子盛酒置于環曲的水上,任其漂浮,杯子到了誰的面前,誰就飲酒賦詩。這便形成了以文人雅會為主要特征的魏晉郊游習俗。
唐宋以降,踏青又成為清明郊游的一大主題。陳元靚《歲時廣記》引唐人《輦下歲時記》云:“三月上巳,有賜宴群臣,即在曲江。傾都人物,于江頭禊飲踏青,豪家縛棚相接,至于杏園。”杜甫《麗人行》詩亦云:“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其所謂水邊,即長安城南的曲江池。池為漢武帝所造,至唐又大加興建,遂成為一處水波蕩漾、佳木如蔭的郊游勝地。宋代郊游與唐代大致相似。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清明期間“都城人郊游”玩賞的情形說:“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樹之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盤,互相勸酬。都城之歌兒舞女,遍滿園亭,抵暮而歸……轎子即以楊柳雜花裝簇頂上,四垂遮映。”
明、清迄今,清明郊游仍以踏青為主,直到今天,那些清明郊游者不到日暮也是不肯回歸的。所不同的是,今人郊游多為男女結伴而行,于出行地的選擇,也越來越傾向于清幽之處,在領略自然風光、感受春情春意的同時,又把郊游作為暢敘友情和愛情的大好時機了。
由男女歡會、而文人雅集、而士女踏青,這是清明郊游文化蘊涵的三次演變;而由仲春、而上巳、而三月三、而清明節,則是清明郊游在時間上的逐漸固定。在這種演變中,清明郊游又同其他所有的文化習俗一樣,經歷了一個由原始自發到禮儀固定,最后又回到民間的過程。
(作者單位:蘭州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