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逝水

第 一 年

她穿著一條純白色的棉布裙，及至腳踝，走起路來癢癢得舒服。

她提著一個環保型的棕色紙袋穿過操場到教務處報名。

那一年她16歲，剛升入高一。

他比她早報完名，站在教學樓的走廊上看天。灰灰的鴿子在天空中飄飄灑灑，有一只淡藍色的忽然俯沖下來，順著它的方向，他看見了她。

樣子是模糊的，但她走路的姿勢像一陣細雨墜入他的心底。

白色的球鞋，白色滾粉邊的襪頸，搖曳著的柔柔的裙擺。

淡藍色的鴿子早已不知去向，年少的他卻第一次覺得心里有根細弦在微微震顫。

第 二 年

他的成績不是很好，但他很努力地學習。

因為班里的座位是按名次排列的，他希望能愈來愈靠近前排的她。

學期測試后，她第7名，他第8名。

終于，他坐在了她的右邊。

只是一個心跳的距離，他似乎能夠感覺到她的呼吸。

她側過頭沖他笑笑，他慌亂地不敢回應，忙不迭地收拾著自己的書包，抱怨課桌的抽屜太小怎么也塞不進去。

在這之前，他和她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10句。

第 三 年

他和她漸漸熟悉起來。

他每天都能看到她隨意的馬尾和右臉頰上那顆淡褐色的小痣，像白色的畫紙上剛剛輕點的一筆，讓人充滿期待去想像后來的畫面。

有她的日子，漲滿陽光，他覺得自己的身心都特別精神，做什么事都活力四射。

他從家里帶來父親從國外買回的巧克力和她一同分享。

她會在上課的時候把臉藏在豎立的書里，偷偷地從抽屜里拿出一塊輕輕咬下一口，再歪著腦袋沖他甜甜地笑。

湖水般的笑蕩漾在他暖暖的心頭。

以后你不準再糾纏她，我警告你。班里一位霸道的男生把他堵在墻角，幾個男生圍著他——一陣天旋地轉。

你的臉怎么啦?她問。

沒什么。他不看她。

是他們嗎?

他沒吭聲。

她沖到后排。

他聽到一聲清脆的耳光。

他握緊拳頭，恨自己的無能。

她第一志愿報了海邊的一所大學，她說她喜歡“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日子。

他說海邊有什么好，潮水很吵腥味很濃，但她不知道，他不顧父母的反對，第一志愿也報了這所大學。

她最終如愿以償，他卻注定與大海無緣。

她走的那天，他很早就到了她家樓下。

她的父母帶著她出來，她穿著淡藍色的小背心，白色的短裙，白色的球鞋露出滾粉邊的襪頸，像一朵天上的云，一朵將要飄走的云。

他躲在大樹下默默地看著街對面的她提著行李上了計程車。

車子絕塵而去，她的臉上有濕濕的涼意。

第 四 年

他在另一所大學里給她寫信。

這里沒有蔚藍的大海，但有干凈的雪花，像你。

她似乎很忙，要很久很久才回他一封信，而且也極其簡單。

我愛上了一個男孩，高大，寸頭，跟你一樣年齡，不過看起來比你成熟多了，你像個長不大的男孩。

他將這封信反反復復地看，然后把它揣在兜里一個人到街上閑逛。

走進一家理發店，師傅問他先生你剪頭嗎?

是的，剪一個寸頭。

第 五 年

暑假里，他們都回到了家鄉。

她的頭發長長了，直直地垂到腰際，眼里閃爍著甜蜜與幸福，藏也藏不住。

她踮起腳尖摸了摸他的頭。

你長高了，還剪了寸頭，真可愛。

他有些不悅，他不喜歡她用可愛這種字眼來形容他。

第 六 年

沒有風的夜晚，他鼓起勇氣決定向她告白。

你知道嗎?我一直一直都很喜歡你。你不在身邊，生活就像失了重，空虛得可怕。

她回信了，用淡藍色的信紙，淡藍色的信封，帶著大海潮濕的氣息，涼了他的心。

我們只是好朋友。

七個字，粉碎了他所有的勇氣。

第 七 年

她失戀了，軟軟地靠在他家的沙發上。

他坐在另一頭。

CD機里放著高中時他們都喜歡的一支歌：

愛是沒有人能了解的東西

愛是永恒的旋律

愛是歡笑淚珠飄落的過程

愛曾經是我也是你

我將春天付給了你

將冬天留給我自己

我將你的背影留給我自己

卻將自己給了你

……

他和她靜靜地聽著。

她的淚順著臉頰落下來，跌碎在胸前卷曲的發梢。

那一刻，他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

長久的對視，時間凝固，空氣凍結。

他起身，突然有種想擁抱她的沖動。

為什么，為什么我愛的不是你?

她也起身推門而出。

第 八 年

他和她一如往常，喝喝咖啡通通電話。

一切就似雁過無聲。

他看到她新的男朋友，西裝，寸頭，很紳士地為她開車門。

他又能看到她臉上燦爛的笑容，流轉著嫵媚，只不過她微卷的發早已遮住了右臉頰上淡褐色的小痣。

畫面已經靜止。他沒有了期待的理由。

第 九 年

咖啡廳里，低低回旋著淡淡的薩克斯風，回旋如意。

她遞給他一張紅色的喜帖。

一定要光臨哦!

他笑笑接過問，喜糖呢?

她從兜里掏出四盒精美的喜糖。

不會忘了的，給你雙份。

我的請帖是你的喜帖

你要的一切

如今都變成我的心碎

你總是太清醒

你始終喝不醉

連祝福你還逼我給

這一年，他開始結交其他女孩子，可不知為什么，每一個都是那樣陌生，無論見面多少次，依然隔閡疏離。

他不清楚自己對她是否還有眷戀。也許他的心早已停留在了多年前的那個午后，那個穿白裙子提棕色紙袋的女孩身上，停留了，便從未離開。

第 十 年

走在大街上，都市的人流像斑斕的彩帶，而他依舊是寂寞的一點灰白點綴在其中。

忽然，他看見了她。

剪短了頭發，挽著男人的手，肚子已經微微凸起。

她幸福地微笑著，和他擦身而過的時候，也許連余光也沒留意到他。

他轉過頭，看著她不再修長的背影在斑斕的人流中漸行漸遠，消失不見……

他忽然想起和她認識已經整整10年。

10年，多少人可以從熟悉變成陌生，多少故事可以從開始走向結束。

當你還在回憶，她卻早已忘記。

背過身去，他在心里輕輕哼起舊時旋律——

我將真心付給了你

將悲傷留給我自己

我將青春付給了你

將歲月留給我自己

我將生命付給了你

將孤獨留給我自己

我將春天付給了你

將冬天留給我自己

……

徐永明選自《格調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