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銷作為一種經濟現象,是一種低價拋售商品的行為。各國都有權采取一定的貿易救濟手段,規制這類不正當的競爭行為。但如果這種貿易救濟手段被濫用,則又將對國際貿易自由化造成阻礙。
反傾銷措施作為一種被廣泛使用的貿易保護措施,從其誕生至今一直引起了廣泛的爭議。即便是在美國、歐盟這兩個最善于和最經常使用反傾銷措施的國家和區域組織,也對反傾銷措施的存在、合理性和弊端問題存在著完全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應當完全取消反傾銷措施,使貿易完全置于自由競爭的市場中;而有人認為取消該制度是不現實的,主張對反傾銷措施進行改革而使其以更加合理的方式保護本國或區域貿易。即便如此,反傾銷措施仍然被美歐頻繁使用。而且其具體法律規定各有特點,在實踐中也與國際法時有沖突。
國際法概念上的反傾銷措施最遠可以追溯到19世紀20年代,但具有實質意義的國際反傾銷措施是由GATT/WTO的成員國經過多次協商而逐步完善起來。現行的WTO反傾銷法產生于關貿總協定烏拉圭回合談判。具體包括GATT 1994第六條,《關于實施GATT 1994第六條的協議》即《反傾銷協議》和WTO有關爭端解決機制的內容。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現行WTO《反傾銷協議》是WTO協議的一部分,適用于所有成員國;而在此之前的《反傾銷守則》是諸邊協議,只適用于簽字的成員國。這種變化表明國際反傾銷條約地位的提高和在處理國際貿易糾紛中可能起到的重要作用。
本文參照歐盟和美國的法律實踐和法律體系從兩方面簡析WTO《反傾銷協議》在實施反傾銷措施中的作用。一是其對各國反傾銷立法的作用,二是其在反傾銷司法救濟領域可能發生的作用。而本文的司法救濟是指反傾銷案件中的利害關系人在成員國的司法體系內向有管轄權的法院所提起的訴訟,以及成員國根據WTO爭端解決機制向WTO爭端解決機構提起的訴訟。
《反傾銷協議》在成員國反傾銷立法中的作用
按照世貿組織的規定,世貿組織的成員國應當完善各國的反傾銷法并使其與《反傾銷協議》相一致。各成員國在制定或者完善反傾銷法時,基本上都至少在框架上或者表面上反映了《反傾銷協議》的要求。但在具體轉化和執行《反傾銷協議》上,又各有不同,從而導致與《反傾銷協議》的沖突。
美國反傾銷法與WTO《反傾銷協議》
美國有很多涉及反傾銷的成文法。其中,1994年烏拉圭回合談判結束后美國修改了其1930年關稅法案,并使《反傾銷協議》的框架體現在該法案的第七章并成為美國反傾銷領域的重要法律內容。
根據《反傾銷協議》的規定,發起反傾銷調查和最終決定征收反傾銷稅應當有證據證明以下事實,即1)有傾銷的事實,2)該傾銷造成了損害,3)損害和傾銷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圍繞著這個反傾銷訴訟的核心內容,我們可以發現美國的反傾銷法在轉化和執行《反傾銷協議》上的特點。具體體現在美國反傾銷法律及其實踐沒有全面轉化和執行反傾銷法:
(1)關于正常價值的確定和比較
為了確定傾銷和傾銷幅度,首先要確定正常價值及其出口價格,并將二者進行比較;如果某國出口商以低于正常價值的價格出口,即出口價格低于正常價值,則構成傾銷。這樣,正常價值和出口價格的確定方法就成為確定傾銷與否的核心所在。《反傾銷協議》規定,正常價值應當是出口國正常貿易下供本國消費的銷售價格,如果本國銷售量低于5%,則不能以本國銷售價格為正常價值;而應當以出口到適當第三國的價格為正常價值,如果仍然不能確定,則應當以結構出口價值為正常價值。在與出口價格比較時,《反傾銷協議》規定,應當以加權平均正常價值與正常加權平均出口價格相比較;只有在特殊的情況下,才可以將某筆單獨交易的出口價格與加權平均價值相比較。
美國的反傾銷法對于正常價值的確定有明確的層次性,即首先應當適用內銷價值,其次是適當第三國價值,再次是結構價值。但是如果反傾銷目標國家是非市場經濟國家,美國在實踐中則更多地采用市場要素分析法。
關于正常價值的確定和與出口價格的比較,烏拉圭回合談判后美國調整了其反傾銷法,但是仍然對調查和審查或復審適用不同的規則。在調查階段,其規定應當以加權平均正常價值與加權平均出口價格相比較;但是對于審查或復審,美國堅持將加權平均正常價值與單獨的交易價格相比較。而反傾銷稅最終是在審查或復審階段確定的,因此,這種規則最終會人為地膨脹傾銷幅度,加大傾銷稅額。同時,這種比較法也可能出現負傾銷幅度,也就是某筆單獨的銷售價格可能低于加權平均正常價值,負傾銷幅度應當造成平均傾銷幅度的降低。美為避免降低傾銷幅度,在實踐中的做法就是將負傾銷幅度歸零,這也毫無疑問地人為擴大了傾銷幅度。美國的這種負傾銷幅度歸零的做法引起了其他WTO 成員國的不滿,歐盟、韓國、巴西都將于此相關的問題提交WTO爭端解決機構。這些與美國相關的爭端案例目前還沒有結論。盡管在此之前,關于負傾銷幅度歸零的問題,在印度起訴到WTO爭端解決機構的歐盟對印度床單的反傾銷案例中,WTO爭端解決機制的專家組已經明確裁決這種負傾銷幅度歸零的規則違反了《反傾銷協議》。但是,由于WTO 爭端解決專家組的裁決能否作為判例而對其他的成員國及以后的類似案件具有法律效力在學術和實踐中都有爭議;加之美國法律體系對WTO 法律及判例從根本上不承認其優先于本國法律,因此,美國很難以WTO爭端解決機構專家組的裁決為先例,自動糾正其法律及實踐中的問題,解決其本國法律與國際法的沖突。
(2) 微量傾銷幅度銷案原則,實施較低反傾銷稅原則及社會公共利益原則
有關損害的原則是確定傾銷行為的必備條件。而微量傾銷幅度不征傾銷稅原則,實施較低反傾銷稅原則及社會公共利益原則是《反傾銷協議》所涉及的最為重要的有關損害的原則。
其中,微量傾銷不征稅原則是《反傾銷協議》非常重要的法律體制。《反傾銷協議》規定,如果傾銷幅度低于出口價格的2%,則傾銷應當被認為是傾銷幅度較小而應當終止傾銷調查。
美國在修改其反傾銷法時,對調查和審查或復審適用不同的最低傾銷幅度標準,其中適用于調查的最低傾銷標準為2%,而適用于審查或復審的最低標準為0.2%。而根據美國的法律體系,傾銷幅度最終確定于審查或復審階段,因而其所規定的最低標準必然會夸大傾銷認定。尤其是,由于美國將0.2%的最低標準也適用于日落復審,從而使提出日落復審的企業在美國很難勝訴。從而使《反傾銷協議》這一非常重要的法律制度在美國的法律體系中不能得到貫徹執行。值得注意的是,美國的反傾銷體系由美國商務部和國際貿易委員會雙軌執行,其反傾銷程序也可以分為調查和審查或復審兩大方面,調查是指確定傾銷,損害是否存在,而審查或復審最終確定傾銷幅度并據以征收反傾銷稅。美國反傾銷法的一大特點是對調查和審查或復審適用不同的損害規則,從而會加大傾銷認定的可能性,其本質是濫用了反傾銷規則,并與《反傾銷協議》相悖。
另外,《反傾銷協議》分別涉及了實施較低關稅原則和社會公共利益原則。所謂較低關稅原則是指如果較低反傾銷稅就可以達到反傾銷的目的,則有關權力當局將適用較低的反傾銷稅。而社會公共利益是指有關權力當局在進行反傾銷調查時,應當考慮到社會公共利益。但是,美國的反傾銷法沒有涉及這兩方面的內容。即美商務部及國際貿易委員會沒有義務將這兩個因素作為反傾銷案件中必需的因素給予考慮。如果分析《反傾銷協議》的相關內容,則不難發現,其對于這兩面內容的規定并非是強制性規定,其字里行間體現了建議性的特點,因此美國的反傾銷法在這兩方面根本沒有相應的規定不能被看作是違背了《反傾銷協議》。
(3)關于傾銷和損害必須要有因果關系
《反傾銷協議》規定,有關傾銷的指控要有證據證明傾銷和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但是,美國反傾銷法對于因果關系的判斷更多基于主觀的判斷。其案例表明,美國際貿易委員會在進行因果關系的判斷時,更多是判斷傾銷是否是造成了損害,而不管是否還有其他的因素也是造成損害的原因。這種判斷的趨向增大了認定傾銷的可能性。
當然,美國也逐步在很多重要的方面執行和轉化了《反傾銷協議》。比如,美國以前的傾銷法對訴訟主體的要求沒有標準,而現在也至少在法律條文上要求參與訴訟的企業的總產量應當達到國內總產值的25%,而且要求支持啟動反傾銷措施的企業的總產值應當超過所有表達意見的企業產值的50%,這與《反傾銷協議》的條款完全相同。另外,美國以前的反傾銷法沒有日落復審的規定,而美國現在的法律增加了有關日落復審的法律規定。這被認為是美國反傾銷法律制度的重大變化。
歐盟反傾銷法與WTO《反傾銷協議》
歐盟反傾銷法始于1968年。其后歐盟的反傾銷法經過了不斷的修改。同樣1994年WTO烏拉圭回合談判之后,歐盟發布了其第一部比較完備的反傾銷條例,后來又經過修改而成為現行的1996年歐盟反傾銷條例,該條例被稱為歐盟反傾銷法的根本法。
相對于美國反傾銷法,歐盟反傾銷法在以上各個問題上的規則都與美國不盡相同。需要指出的是,歐盟反傾銷法則在文字上與《反傾銷協議》更為接近。例如,歐盟反傾銷法中有關實施較低反傾銷稅原則及社會公共利益原則體現了這一特點。
與美國相同,歐盟反傾銷法也在不同程度上存在放寬啟動傾銷的標準,人為增大傾銷幅度的情況。例如,在進行正常價值的確定和比較時,歐盟也曾實施負傾銷幅度歸零的做法,后印度在歐盟對其發起的床單反傾銷案中將歐盟訴至WTO爭端解決機構,歐盟的做法被判定違背了《反傾銷協議》,歐盟經過一段時間后在實踐中改變了其做法,并為此公布了條例,專門解決因此案引起的執行WTO 爭端解決專家組的相關裁決的問題,該條例被稱為《授權執行條例》。此外,歐盟對于微量幅度銷案制度的規定也明顯低于《反傾銷協議》的標準,其基本法規定微量傾銷幅度的標準為1%而不是《反傾銷協議》的2%,并且該制度也只適用于發起的反傾銷調查,而不適用于日落復審。
對于傾銷和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的認定,歐盟法在實踐中也采用了趨于主觀的判斷方法,有時只要在同一階段出現了進口的增加和進口貨物價格的降低就構成了損害的因果關系,或者只要傾銷造成了損害,盡管還有其他的損害原因,歐委會也會認定損害與傾銷的因果關系。這些都降低了《反傾銷協議》所設置的標準,從而會增大實施反傾銷措施的可能。
依據《反傾銷協議》而進行的司法救濟
如上所述,歐盟和美國反傾銷法律制度都有關于司法救濟的法律手段的規定。即利害關系人對行政機關所做出的傾銷裁決不服的,可以依據做出裁決的行政機關的國內法,起訴到有管轄權的法院請求司法救濟。但是,兩個國家和地區的司法救濟都注重和局限于對所實施的反傾銷措施的程序審查,因而其救濟效果具有極大的局限性,難以成為有效的司法救濟。同樣,依據《反傾銷協議》而進行的司法救濟更加受到限制。
歐盟法中,不同于歐盟所簽訂的其他國際條約,WTO 協議包括《反傾銷協議》在歐洲法院不具有直接的效力,即利害關系當事人無權直接依據WTO 協議起訴到歐盟法院,WTO協議的法律效力一直沒有得到歐洲法院判例的認可。隨著時間的發展,歐盟判例法逐步認定,某些WTO 協議經過歐盟通過立法轉化為區域內法律,則利害關系當事人就可以依據這些經過轉化的WTO 法律直接起訴到歐洲法院。現在,多數的觀點認為,有關反傾銷訴訟的當事人可以依據《反傾銷協議》直接在歐洲法院起訴歐委會,來改變他們認為歐委會做出的違背了《反傾銷協議》的反傾銷措施。但是,歐盟反傾銷條例以及歐盟法院的判例都賦予了歐委會在進行反傾銷案件的很大的權力,而歐洲法院基本上也只是對程序的問題進行審查,從而根本上限制了利害關系人依據《反傾銷協議》進行司法救濟的效力。對于WTO爭端解決機構依據《反傾銷協議》而做出的裁決,如上所述,歐盟制定了相關的條例來執行相關裁決,在一定程度上賦予了WTO爭端解決機構所做出的裁決具有判例的作用。
根據美國的法律體系,自然人主體不能直接依據WTO協議在美國的法院提起訴訟;并且,只有在美國法院不做出與美國法律相反地解釋的情況下,WTO協議可能具有約束力。對于WTO爭端解決機構的判決,美國法院已明確判定沒有法律約束力。這使WTO爭端解決機構的判決不能起到判例的作用;因而,對于同樣的問題,比如負傾銷幅度歸零的問題,盡管WTO爭端解決機構已經對歐盟做出了違反《反傾銷協議》的判決,該判決對美國不自動有效;有關成員國不得不針對同樣的問題再次起訴美國才有可能得到針對美國而作出的判決。而美國對爭端解決機構的裁決、報告也很少執行。據統計,在反傾銷領域,WTO爭端解決機構針對美國做出的對其不利的10個報告中,美國僅僅履行了其中的一個,而且還是與對方成員國通過和解的方式履行的。
《反傾銷協議》:在國際反傾銷領域所起的作用非常有限
通過以上概略的介紹可以看出,《反傾銷協議》在國際反傾銷領域中所起到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從法律轉化的角度看,各國反傾銷法都沒有完全轉化和執行《反傾銷協議》,從而在實踐中會產生法律沖突;從司法救濟的角度看,依據《反傾銷協議》而進行的司法救濟更加具有局限性。一方面,在國內法層面上,各成員國的具體實施反傾銷的行政權力很大;盡管都規定了司法訴訟救濟方法,但是其司法救濟程序大都被限制在程序的審查范圍,這使得司法救濟成為代價高,風險高,效果低的一種救濟方式。并且,有的國家,如美國根本不允許直接依據《反傾銷協議》要求司法救濟。
在國際法層面上,《反傾銷協議》的很多規則都是建議性的,比如本文所介紹的有關實行較低反傾銷稅的原則,有關社會共利益的原則等。這直接限制了《反傾銷協議》對各成員國的約束力以及WTO爭端解決機構依據《反傾銷協議》進行裁決的可能性,有效性;同時,《反傾銷協議》本身對WTO 爭端解決機制作了限制,該協議第17條第六款規定,爭端解決的專家組將對各成員國的反傾銷措施是否對事實作了公允的評估和判斷做出意見,如果反傾銷措施對事實的評估是公允的,客觀的,那么,即使有不同的判斷,專家組也不能撤銷不同的判斷結果。這使專家組的作用被限制在了一定的范圍內。同時,各成員國對于專家組的判決的效力的認可和執行都不相同。首先是認可的問題,如上所述,美國的司法體系從根本上是國內法優于國際法,這幾乎使《反傾銷協議》成為一紙空文,更談不上執行國際法以及國際法的先例原則了。歐盟的司法體系似乎與美國不同,根據歐盟條約及歐洲法院的判決,歐盟承認其所簽訂的國際條約是其法律體系的一部分,并應當得到優先的認可和執行。但是,獨有的例外就是WTO法律。如上所述,并非所有的WTO法律在歐盟具有直接的效力,這使不論是WTO協議本身以及WTO 爭端解決機構的判決效力在歐盟的認可和執行成為不確定的國際法。歐盟與美國的不同在于它在一定的層面上規范了應當認可和執行的范圍,比如其發布的《授權執行條例》就是認可和執行WTO爭端解決機制的判決一個例證。
但是,無論是歐盟還是美國,甚至是其它國家關于WTO《反傾銷協議》法律效力及其WTO 爭端解決機構裁決的認可和執行程度,都不同程度影響了WTO法律在各成員國貫徹執行的一致性,也影響了WTO法律應有的作用。
(作者單位:高朋天達律師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