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0年9月,妹妹考上浙江大學,我送她去報到。我們買的是昆明至上海的K182次列車的硬座,身邊有一個空位。車到貴陽,那個座位一直空著。
鄰座發生了爭吵,一個衣著光鮮描眉畫眼的女人,拒絕剛上車的打工仔入座。小伙子個頭不高,黑瘦的臉上掛著微笑,但那女人卻侮辱他“農民,土包子”。她也太不講理了,妹妹實在瞧不過去,為他打起抱不平來。這下更好,那女人連她都給罵上了。我趕緊讓小伙子坐在身旁的空位上。
和小伙子聊了起來,知道他姓王,剛滿20歲,有兩個弟妹,妹妹讀初中,弟弟還在念小學。他讀書時成績不錯,但父母年紀大了供不起三兄妹,于是小學一畢業他就輟學回家種田了。16歲時,小王到深圳打工來維持全家生計。這次他是農忙回家收完稻子之后再到上海打工。“我要供弟妹上大學呢。”小王充滿憧憬的善良的目光,讓妹妹感動得差點流下眼淚來。
一路妹妹與他聊得很好。車到湘潭,那個不讓小王同坐的女人要下車了,由于東西多,有意請小王幫忙卻不好意思開口。倒是小王走過去,主動替她背起大包。事后問他為什么還幫她?“都是出門人,能幫就幫一把。”“但是,她不尊重你。”妹妹激動地說。
“我們被人瞧不起是真的,但總不能以怨報怨,社會總得進步呀。”小王平靜地答道。
妹妹上大學的四年里,幾次對我提到那個年輕的打工仔,“如果他有條件上學,應該早就是大學生了。”妹妹說希望能與他邂逅。很可惜,沒再碰上過。
去年我到杭州看望妹妹,順道到上海玩。9月11日,深夜11時離開上海。
上海火車站的附樓正在重修,高高的腳手架上,深夜仍在做工的工人的身影與夜空中焊槍的電火花交織成壯觀的圖案——是他們讓城市一天天日新月異。
步入候車室,橫七豎八都是人。只有一處地方還有空位,那里空得驚心觸目,仿佛孤島一般。我感覺可能又是一個民工,人們不愿挨著他。果然如此,穿著老式藍色中山裝,雖洗得很干凈,但上面有許多油漆斑和扛重活留下的斑痕,這樣的一個民工進入了我的視野。我抬頭看他,消瘦的臉曬得很黑,面帶微笑。多么熟悉的笑容!我卻不敢相認,因為面前的他一臉滄桑,看起來起碼三十多歲。我正在猶豫,他認出了我,我倆高興地抱在了一起。
“又回家收稻子吧?都苦老了,你付出的太多了。”我拍拍他的肩。他點點頭,欣喜地說,弟妹們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初中了,而且成績優秀。“過幾年要高考了,楊老師,與你妹妹一樣,我也要他們到上海、杭州上大學。”
他說,楊老師你看到了,上海火車站的裝修我也參與了,你明年再來時,上海站要比現在氣派多了。他的口氣很自豪。我為他細算了一下,他今年才24歲,但已有8年打工經歷,4年在深圳,4年在上海。他告訴我自16歲起從最苦的泥沙工做過來,干過石工、抹灰工、鋼筋工、管道工、電焊工……如今他已成長為技術工,可以從事技術要求較高的電工和一些特殊工種了。
他對上海的感情很深,盡管人們還是冷眼相對,但他一點不委屈,說浦東正在大開發,上海的錢好掙些。他每月要寄回600元,弟妹住校,每人每月伙食費300元;而他打工管吃管住每月600元。我驚叫一聲,那你一分錢也沒了。他靦腆地微微一笑:“還能掙點外快,每天攬點零工,一月下來能掙200元——平時花一點,比如理發、乘車,而且還得攢點錢……”“要攢錢討老婆了?”我開玩笑地問,24歲的小伙子也該考慮婚姻問題了。他不好意思地點頭。我說,攢多少才夠啊?他說在他們當地,2萬元就行。那你攢齊2萬了?“還沒呢,”他有些憂郁,“前幾年歲數小,老板給的少,近兩年才多些,但弟妹花銷又增大了。”“田里的糧食能賣錢嗎?”我問。“賣一點,剛夠爹媽吃飯。”“照這個速度,你起碼還要兩年才能攢夠,到時你都26歲了。”他一時無語。我連忙安慰他,城市在發展,掙錢的機會也多,說不定能提前。他笑了,很燦爛。然而,我心里沒底,他一人打工,將來供兩個大學生,要想結婚多難啊。
這時人群蠕動起來,我們涌向檢票口。黑夜很快吞沒了他,更多走向硬臥或軟臥車廂的人,遮住了跑向硬座車廂的他的身影——這一回我買的是硬臥。
列車飛馳在黑夜中,上海外灘五彩繽紛的激光束,高大的東方明珠,夜行的豪華游輪,它們與小王崇高的身影重疊在一起——是的,農民歷來是我們這個農業大國的基石,國家的稅收、百姓的吃穿,還有發展所需要的資金……大多來源于農民,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歧視他們啊。我想,小王的生活會一天比一天好,相信不久他就能娶上媳婦了。
(賈龍平摘自《遼寧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