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山東膠南老家上中學時,在魯迅先生一本什么書中讀到過這樣的話:馮至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出現的中國最優秀的抒情詩人之一。
等我到北大念書后,才知道馮至是我們西方語言文學系的主任。兩個月后,我第一次見到了大名鼎鼎的馮至本人。那天傍晚,我們到京郊大興縣一個人民公社參加勞動后坐校車返回,他在北大南校門迎接我們。我們下車列隊后,系學生會主席、一個德文專業高年級學生說:“請系主任馮至先生致詞。”
我看見從歡迎隊伍中走出來一位頭發又多又亂、有點像愛因斯坦的發型的中年人。如果不介紹,簡直會把他當成鍋爐工,根本不會想到他是一位“抒情詩人”。他穿著一身不知洗了多少遍的中山裝,上面好像還缺了幾粒扣子,腳穿一雙布鞋。只有他寬大臉龐上那副又大又圓的眼鏡,顯得很有氣質。
提到愛因斯坦,是因為我們大都熟悉他的照片。聽說當時北大的副校長、物理學家周培源曾是愛因斯坦的學生。而我在北大的“三好學生”證書和畢業證書,都是由副校長先后頒發的,當然這是后話了。
馮主任在暮色中站在我們面前,猶豫了半天才開口,他語速很慢,完全不像他在《西郊集》中的詩句那么流暢、輕快。他說了好一陣,但內容不過是:同學們干了一天的活兒,肯定累了,我代表系領導歡迎你們。我不多說了,現在最重要的是你們快回宿舍,洗洗臉,洗洗腳,早點休息。
第一次聽詩人講話,只聽到了這些,心里有點失望。40多年后想起來,馮先生樸素得真像一位農民老鄉。后來我才悟出來,他的魅力也許正出自他的真摯和樸實。
半年后,馮至先生開始教我們德國文學史,他講課的口氣、語速、風格,還是像那次給我們致歡迎詞那樣。他的課不是特別吸引人,課堂上笑聲也少,但卻能夠一步一步地把學生引進歌德、席勒等大師們的殿堂。馮主任的學術活動、行政工作和出國任務很多,有時也請他的研究生李淑替他講德國文學史,李老師風華正茂,很受歡迎。
在德國文藝批評家中,馮至先生特別推崇萊辛。他認為,學文學讀一點文藝批評很有好處,可以提高自己對好作品的鑒賞力和對壞作品的批判能力。另外,世界上的書籍浩如煙海,還不斷有新書問世,即使讀完其中一小部分也不可能。惟一的出路是,通過讀文藝評論來了解自己沒有讀過的一些重要的書。
在德國詩人中,馮先生最喜歡海涅。他援引海涅的一首歌唱紡織女工詩作中的句子時,完全不看講稿。他向我們熱情推薦海涅的明志名句:我是劍,我是火焰……他還給我們講卡爾·馬克思與海涅的故事,說馬克思和他的女兒都喜歡海涅,常在一起聊天、喝咖啡,還問一些腦筋急轉彎式的問題。馬克思的女兒問:什么樣的錯誤最值得原諒?馬克思說:相比較而言,輕信朋友的話這樣的錯誤值得原諒;又強調,觀察實事比聽人家說話更重要,一個行動勝過許許多多的宣言。有一次,他調侃海涅道:詩人當然與凡人不一樣。詩人只管才思飛揚、妙筆生花就夠了,等餓了的時候,上帝會把烤好的面包放在一個漂亮的小籃子里,用一根繩子從天堂吊到詩人面前……
我聽過馮先生十幾堂德國文學史課,惟有這一次在課堂上引起了愉快的笑聲。在笑聲中,學生們對這位平易近人的德國文學史專家和杜甫詩歌研究的大師,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更多的愛戴。
(摘自 《濟南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