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出一片天

高考一過，我就知道自己的警官夢一如童年玩耍的肥皂泡短暫得五光十色隨風炸裂了。想想高考前的日子，兩次模擬考試不錯就驕傲得好像羅成一樣。想著我的警官夢，每天5公里的越野跑之后，便是跑進附近的一家武術學校，跟那個比較賞識我的教練學擒拿。文化課當時我已覺得可以了，我想提前體味一把警官的颯爽英姿。按照我的想法，高考后上大學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這個自信就這樣使我除了練得四肢發達的軀體外，還使我松松地落了榜。

我有著5.2的視力和近一米七八的個子，還有70公斤的體重。但，這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有對著墻上的磚頭打個雙手血肉模糊，再躺下望著屋頂，任悔恨的淚水在臉上洗刷。父母要我復習，但是我知道我一復習，年過半百的父母又要為我的每月的生活費而拖著年邁的身子，東奔西走用超負荷的體力換來那一張張零散的血汗錢，來供養我了。我也知道我不上學，老人家會更生氣的，畢竟我是他們的希望啊。

我說：“爸，你看我都這么大了，還讓你們為我操這么大的心，我出門打工掙點錢好嗎？”我挺了挺胸望著比我矮半頭的父親。“我兩個月就回來?！钡赣H不同意，說出門太受罪。最后還是母親接了一句說：“好吧，你堂舅給人家撈沙子正缺人手，你去幫他干活吧，你爸也在那兒干過，靠親戚又好些?！备赣H才默許了。

第二天，父親拎著禮品把我送到了三十里外堂舅家。堂舅是個魁梧的大個子，黝黑的臉能照出人來。他看了看我，過來按按我的肩頭，像買牲畜一樣朝我胸脯上打了一拳，然后才向父親點點頭說：“好，我收下?！备赣H像是擠出了一絲笑向我說：“強，聽舅的話，我走了，干活要有點眼色?！焙唵蔚貌荒茉俸唵蔚娜?，生硬得連不起來，但我能從父親眼里讀出那深沉的愛。我忍不住打轉的淚，我知道以下就看我的了。

干活的地點就在河沿邊。這里的河段都是承包了的，堂舅也是幫人干活。我和堂舅包一個船。堂舅把船撐到河心放下鐵撈子，我在岸上拉系在鐵撈子上的繩子，一直把撈子拉滿，然后堂舅再提起幾十斤的撈子向船里倒下沙子這就是我們每天干活的全部了。

拉繩子并不輕松，那情形就像纖夫千年不變的動作，僅有的一點區別就是他們重在永恒而我重在節奏，而且是用雙手抓住繩子的棍子腳使勁地蹬著地，身子狠狠地向后仰過去，仰過去……再拉再松，如此單調而往復。不一會兒便感到了雙肩的沉重雙腿的酸痛，還有頭上那顆熱烈的六月驕陽。想起以前來干此零活的父親，這個繩子又系住過多少回父親那年過半百的身軀，又拉走過父親多少美麗的青春。

就在岸邊卸沙的時候，一個拿著皮鞭的小個子走過來給堂舅搭話說：“哎，李老大，從哪兒弄來的這樣牛犢一般的小子？”邊說邊用鞭桿戳了我一下，大咧咧地對我說：“干好了，爺們有賞?！?/p>

我弄不清他與堂舅的關系，我更討厭這種見面的方式。我皺了皺眉沒吭聲。堂舅卻忙停下手中的活計，向前賠笑說：“喲，張總管，一個外甥，以后還請關照。強，過來見過張總管?！?/p>

“總管？”都21世紀了還有總管。我疑惑地看著畢恭畢敬的堂舅只好對這個20世紀的“末代總管”笑一笑。

后來，堂舅告訴我，這個張總管是這個河段承包商的一個小舅子，有錢有勢，當了監工以后更是不可一世，動不動就打人，而工人們因為飯碗在他手里也只好忍氣吞聲了。接著堂舅又安慰我，年輕人挨兩下算什么，眼皮活一點兒，他在的時候就賣力一些，千萬別惹他。

接下來的二十多天，當沒有遮擋的太陽給我換了一副黝黑的臉孔時，我已經習慣了這里的酷熱和繁重。多重的體力活我都可以干，但是那個“總管監工”的鼠目和那動不動就向人身上抽的皮鞭，卻一直讓人不能舒服。

月底該發工資了，這一天工人們也顯得有些興奮起來，大家都干得很賣力領了錢就可以回家慶祝一下了。然而卸船休息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當時，堂舅的一個鄰居七叔過來想借個火抽煙。由于大家心情比較好，堂舅便開了一個莊稼人的傳統的玩笑，他們兩個人便爽朗地毫不拘束地笑了起來。而就在這時，張總管卻像一個幽靈似的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晃著醉醺醺的腦袋吐著酒氣，不由分說掄起鞭子就向堂舅和七叔劈頭蓋腦地抽過去。他們倆臉上立即就出現了鞭痕。堂舅和七叔仍然賠著笑：“張總管，今天心情不錯呀！”“屁，去你媽的！”張總管打了個酒嗝罵了起來，“老子給你工錢，竟然不干活，我叫你偷懶，我叫你偷懶！”劈頭蓋臉的鞭子又向堂舅和七叔打來，他們站在那里用手擋了兩下竟然沒動。我實在看不下去了，過去順勢就扭住了他的手腕，順勢一帶。本來我就沒用勁，但是這家伙太虛了，竟像個空氣球似的飄了出去又踉踉蹌蹌就坐到了地上。

堂舅趕緊把他扶起來，這小子卻仍瞪著血紅的眼睛拎著皮鞭向我沖過來，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小子，你敢找爺們的麻煩！”我意識到我闖了禍。據說這小子后臺勢力大得很，曾經有一回喝醉酒，借機找茬把一名青年老師打了個重傷，到了醫院，他竟敢公然伙同幾個無賴在醫院耀武揚威，揚言誰給病人上一點藥打一點針就給誰放血，最后連公安局來了人也只能站在門外不經他們允許不能進，事后雖經學校罷課上訪，事情也還是不了了之。

他那橫勁把我這幾十天來壓抑的怒火給激出來了，我一閃身讓過鞭子，也學著他的樣子喝道：“小子，你放尊重點兒！”我這句話沒嚇住那惡霸，堂舅和七叔倒嚇了一跳。堂舅抱住我幾乎用哀求的聲調向我說：“好侄子，你饒了我們吧。”我一愣，隨即就明白了：他想到的是那一月300多元的工錢和這份雖吃力卻收入很穩定的活計。就在這時，鞭子已經狠狠地抽在了我的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傳過來， 我猛地扭過頭狠狠地盯住那小子。我的手狠狠地攥著，幾十天壓抑的怒火正在升騰，焚燒著我那近乎滴血的心。但我不能爆發，堂舅的哀求聲就像套在我頭上的呼啦圈，時遠時近地貼著我的腦袋。“唰”又是一鞭，我用手一擋，手臂上立刻出現一道紅紅的血痕。我一把推開身旁的堂舅說：“那就讓他狠勁打吧！”我迎著那鞭子，一動不動地站著，兩眼死死地盯著他。我感覺到我眼里能噴出火來了。那小子可能也害怕了，停下動作哼了一聲說：“好，你們有種就別在這兒干了?！闭f完就搖搖晃晃地要走。

堂舅摸了摸我臉上的鞭痕，嘆了一口氣說：“舅不是埋怨你，只是，我還有一家老小的呀！”旁邊的七叔也慢慢蹲下身子，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這聲音像重錘一樣敲在我的心上，我感到我再也受不了了，向前幾步便攔在了那張總管前面。這小子先是一驚，爾后故作鎮定地扯著戲腔問：“有事嗎？小伙子？”我怒聲道：“我自己的事干啥扯上人家？放開他們，有條件盡管提，沖我來?！蹦切∽拥芍浑p鼠目，干笑了幾聲：“那好呀，挺講義氣的，給爺們磕個頭，他們的賬一筆勾銷，你也還可以來干活?！?/p>

空氣頓時凝住了。就這樣的惡霸，他給我跪下我還嫌丟人呢！我爺爺當年腿都被打瘸了，也不曾向土匪跪下；我父親也是當年因不俯身告軟才被解職的。而今我會給你這樣的小惡霸下跪？我當時就想一步沖過去，扭住他那老鼠一樣的身子，一把擰下他那雞脖子一樣的腦袋，一下子撕他個十塊八塊、一百塊、一千塊……直到撕他個粉身碎骨滿天飛。我感到骨頭縫都在“咯嘣咯嘣”地響，拳頭都握出血來了。眼中的怒火在燃燒，所有失敗的懊惱掙扎的苦痛和壓抑的憤怒通通都化為了幾乎一沖而出的烈火。我向前邁了一步我知道我要爆發了。

突然堂舅出現在眼前，高大的身軀畢恭畢敬地站在那個不知天高地厚趾高氣揚的惡霸前面。我滾燙的雙耳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但一定是講情或求饒的話。是啊，我想起了堂舅家的三個上學的孩子，一個多病的妻子，想起了剛才他那撼人的哀求和七叔長長的嘆息，我，無力地放下拳頭。

這一刻我才知道當年爺爺為什么冒著被批斗的危險為那兩個知青辯護。僅僅是因那兩個知青治好了他那被土匪打傷的腿嗎？不，他知道在那個歲月里一旦付出，被打傷的不再僅僅是一條腿，為什么要那樣做？除了一點感激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認為，他換兩個人值！我更明白了爺爺最終含恨而去后，父親怎么甘心放棄會計的肥差而把幾十斤紅薯和雜面發給那些工人，僅僅是因為他們推選的他當的窯廠會計嗎？不，同樣他認為值。他說，當時就要餓死人了。

我想起了臨來的前夜父親沉默了很久才囑咐的話，可能是他一輩子做人原則的精華的話：“咱走過去不能讓人戳脊梁骨?！?/p>

“你說話算話嗎？”我沉重地閉了一會兒眼睛，冷冷地問那不可一世的總管。我知道我這句話出口意味著什么我要給他跪下。堂舅突然拉住我：“你不能呀！”我知道在他那焦急的眼中我一個大小伙一旦屈身下跪意味著什么不但人會看不起，連媳婦也討不到誰會嫁給一個沒骨氣的人呢？而我此時只想著韓信。他當年為什么那么坦然地從那些無賴的胯下爬過，是因為他從來沒把那些潑皮放在眼里呀！

“砰。”我，我的雙膝，我跪下了。男兒膝下有黃金，只跪天地和娘親，但我跪下了，四周靜得怕人，我只聽到河水的輕吟。我眼里只有天和地。我心中裝的是雙親，而我眼前只有一條狗！

當我故作鎮靜地站起身時，那條狗得意地“嘿”了兩聲，一只狗爪放肆地伸到我的胸前：“再磕一下，磕一下爺們給你一百塊?！薄昂?！”我冷笑一聲，一下子刁住了他的手腕，一個拉肘頂喉再加一個插步，就那么輕輕一甩，那個不可一世的家伙就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冷笑著指著這個顫抖的家伙說：“你聽著，爺爺我不是怕你，剛才那一肘要是頂在你的喉上，你他媽就可能完蛋了。話已經說過了，一人做事一人當，要找事以后盡管沖爺爺我來?！蔽艺f完了，我知道我也該走了。

夕陽拉著我的背影，河堤和著濤聲，天是藍藍的闊，地是長長的廣，熱血沸騰著我的雙耳，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只知道天地中只有我一人。淚就任它盡情地流，心就讓它狠狠地痛，我只想回家，三十里路一步走，我只想一步到家中。

當紅紅的晚霞褪盡，暮色便涂滿了村后的小路。在有些荒涼的黃土地上我找到了爺爺的墳頭，拿了兩塊石頭撲通跪下。我已沒有淚。我更知道在爺爺面前我沒理由痛哭。我只有在兩塊石頭上站起來再重重地跪下，再站再跪，我要用流滿鮮血的膝蓋告訴爺爺，我沒有給他抹黑，大家不會因此而看不起我，不會因此而羞侮我的家人，我跪出的一片天我還會重新爬起！

當我背起復習的行囊踏上汽車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必須用結疤的雙腿從這里輝煌地走出去，然后再回來重建這片土地，為了這片充滿希望的熱土，我必須撐起一片天。

(作者自薦于《當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