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經濟一體化成敗

法國與荷蘭全民公決分別以55%∶45%和63%∶37%的比率否決《歐盟憲法條約》，在歐洲政壇上引發了一次巨震。歐洲憲法條約被兩國民眾否決不僅引發了憲法條約的審批危機，也將對歐洲經濟一體化帶來不可忽視的負面影響。在考察這個影響時，應首先認識到，歐洲憲法在兩國公決中的失敗是近年來一體化措施失誤的結果，而反過來又會阻礙經濟一體化的進一步深化。

首先，《歐盟憲法條約》內容中的經濟自由化傾向令兩國民眾擔心。在歐盟憲法的內容中，對社會關懷僅提到過一次，而市場和競爭提及70多次。歐盟執委會新主席巴羅佐上任后，強調加速改革。兩國民眾擔心自己傳統的生活方式會受到破壞。

其次，近年來歐盟經濟低迷失業率居高不下。過去三年來歐盟經濟平均增長速度一直低于1%，失業率居高不下，財政赤字高懸，社會福利下降。過去三年法國經濟增長率分別只有1.2%、0.2%和1.7%。荷蘭情況更糟，同期增長率分別僅為0.2%、-0.7%和9%。法國財政連續三年超過《穩定與增長公約》規定的相當于國內生產總值3.0%的紅線，荷蘭的財赤也連續兩年超標。

第三，東擴操之過急，有冒進之虞，且近年來的一體化深化措施效果不佳，使公眾對歐洲聯合的前景產生懷疑。2004年5月1日實現的第五次擴大，使歐盟這個大家庭一下子增加了十個“窮親戚”，對老成員國居民的福利形成了明顯的威脅。據報道，自去年5月以來，已經有10萬移民從新成員國進入老成員國，使得老成員國本來就很嚴重的失業問題雪上加霜。

荷蘭和法國都是歐盟的創始國，是歐洲一體化運動的中堅力量。兩個國家的民眾以較為懸殊的比率否決《歐盟憲法條約》，這在去年10月29日各國政府簽署這個條約時是絕對沒有想到的。這個現象揭示了歐洲一體化運動中存在已久的問題，那就是精英政治與平民訴求的矛盾。

歐洲的一體化從一開始就是由歐洲的政治精英推動起來的。從歐洲煤鋼共同體時代的歐洲聯合先驅舒曼、讓莫奈和阿登納，推動內部大市場和歐盟建設的德洛爾、密特朗和科爾，到經貨聯盟的功臣桑特、普羅迪、希拉克和施羅德，歐洲聯合大大提高經濟效益，增強了歐洲的競爭力，改善了居民的福利，其優越性是顯而易見的。因此，歐洲任何政黨或政治家如果站到一體化的對立面，都有可能被主流政治所摒棄。歐洲的領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代表了歐洲人民的利益，民眾不應該反對歐洲聯合。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大多數成員國政府在將一體化向前推進每一步時，都沒有將民意置于優先考慮的地位。在批準共同體的新條約時舉行全民公決，也僅在少數成員國進行過。

的確，20世紀90年代以前，歐洲一體化給所有成員國的各階層民眾都帶來了明顯的福利。隨著一體化的深化和擴大，情況便逐漸發生變化。歐洲民眾中的部分階層開始從受益群體中剝離出來，甚至成為一體化的受害者。下層群體弱勢化尤其出現在高收入的成員國中。這是因為，內部大市場的完善提高了資本和勞動力的流動性。資本有著從高收入國家流向低收入國家的趨勢，而勞動力則傾向于從低收入國家流向高收入國家；其結果是高收入的成員國工作職位向低收入成員國游離。

一體化的這種效應，與全球化是一樣的。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在歐洲，反經濟一體化運動常常與反全球化的運動結合在一起。最明顯的例子是1997年阿姆斯特丹首腦會議遭遇5萬民眾的示威和2001年熱那亞八國峰會遭遇10萬人抗議，反全球化的口號與反一體化的口號交織在一起。擔心外國移民爭奪工作職位，已成為歐盟下層民眾最關心的焦點問題之一。1991年丹麥全民公決對《馬約》的否決和1999年愛爾蘭對《尼斯條約》的否決，以及前兩年法國極右翼的“國民陣線”和荷蘭的“富圖恩名單黨”獲得相當一部分群眾的支持，都與此有關。但這些事件傳遞的信號一次又一次地被歐洲的政治領袖們忽略了。

法國和荷蘭民眾否決《歐洲憲法條約》的重要原因，與去年進行的歐盟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擴大有關。歐洲的領袖們希望通過這次東擴迅速提高歐盟的國際地位，而民眾憂慮的是這次不成熟的擴大會直接威脅自身的利益。十個新成員國平均收入不及老成員國的40%，這意味著，老成員國會有更多的工廠遷往新成員國，使老成員國的工作機會大量流失。根據新成員國的入盟條約，人員自由流動需在七年的過渡期后才實施，而在第一年里就有10萬來自中東歐的移民涌入老成員國，爭奪當地有限的工作職位。

法國和荷蘭民眾不接受《歐盟憲法條約》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成果不明的一體化深化措施；具體來說，就是歐元對經濟增長沒有發揮預想的作用。從歐元啟動至今，歐元區的平均經濟增長速度，一直低于歐盟三個非歐元區成員國的平均增長速度。而各國貨幣在轉換為歐元過程中帶來的物價上漲的效應經久不散，在某些國家還固化下來，尤其在荷蘭，成為后來滯脹的原因之一。已誕生五年的歐元還遠不是一個成功的貨幣。

這次歐洲憲法公投危機帶來的影響將是深遠的。

首先，這次觸礁使《歐盟憲法條約》至少在三至五年之內無法生效。歐盟要付出幾年的時間來消化東擴的后果，包括縮小新老成員國的收入差距，設法防止在過渡期結束后出現大規模的移民潮。歐盟還要緩和高收入國家下層居民弱勢化的問題，設法使他們回到一體化的受益人群中來。歐洲過去一直強調要縮小歐盟機構與普通公民之間的距離。現在看來，更重要的是如何填平政治精英與平民之間的意識鴻溝。

其次，第五次擴大吸收了十個新成員國，人口增加了7500萬，就給歐盟帶來了巨大的財政和人口問題；而土耳其一個國家就有5700萬人口，新近要求入盟的烏克蘭人口也達5200萬。可以想見，經過這次憲法挫折，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這兩個國家加上克羅地亞的入盟，都難以提上日程。

再次，歐盟經濟一體化的方向開始受到質疑。人們開始反思過去幾年中一體化深化的成敗問題，特別是歐元自問世以來的功與過。可以預見，在這次憲法審批危機之后的相當長的時期內，經濟一體化的任務主要是鞏固經貨聯盟，包括歐元區成員國與歐洲央行政策的磨合，以及成員國政策利益之間的協調。

能否磨合成功，一是看歐洲央行能否對其方針進行必要的調整。歐洲央行的運行是自視以德國聯邦銀行為藍本的，首要任務是穩定物價，在物價保持穩定的基礎上才考慮對經濟的調控。今后歐洲中央銀行如果不對占歐元區經濟主導地位的大國經濟關注得多一些，整個歐元區經濟都將受影響，歐元的地位也將繼續處于不穩定狀態。在歐洲貨幣聯盟得到充分鞏固之前，歐洲的經濟一體化將不會提出新的重大措施。

歐盟經濟正在緩慢走出持續了幾年的疲軟。這次公投對歐洲的股市和匯市都產生了小小的波動。但歐盟的經濟首先受國際大環境影響，歐洲央行的政策也將發揮重大作用。如果歐洲央行能夠適當地放寬貨幣政策，歐盟2005年實現預測的2.5%的經濟增長率就有了保障。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