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回鄉,聽老同學說,經德民老師年前走了,有許多受他資助的外地學生也趕來送行……
我迄今難忘,經老師給我們新生上第一堂語文課時,先有意將一杯茶水潑在講臺前的地面上,又叫頭兩排的同學們站起來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后才說:“看清楚了嗎?你們告訴后面的同學,水是怎樣在不平坦的地面上流動的?”十幾個人爭先恐后地回答:“水往低處流,水往低處流……”“對!”他接著又問,“水在往低處流的過程中又有什么特點呢?”稍等片刻,經老師見同學們面面相覷,一時無言以答,立刻轉身板書了“盈科而后進”五個大字,隨即解釋道:“這是孟老夫子的話。盈,就是熱淚盈眶的‘盈’,滿了的意思;科,就是坑洼之意。整句的意思是,水在往低處流的過程中,只有灌滿途中所有的坑坑洼洼后才能繼續向前流去。希望你們今后也要學如流水,盈科而后進……”
那一陣子,經老師也許是圖省事,總是把粉筆放在衣袋里來上課。有一次,他講《海市》,當講到“你們的生活真像神仙啊,富足得很……”時,想從衣袋中掏出粉筆板書什么,但無意中竟摸出一根胡蘿卜在黑板上板書起來,引起哄堂大笑,他也孩子般地笑了。隨即又欲掏手帕擦嘴巴——未料那天竟又將手帕與粉筆混放在一個衣袋里了——結果擦嘴巴又擦出個白鼻子來,學生們更是笑得像炸開了鍋。
那年頭啊,日子貧窮,人們都餓得東倒西歪,先生當然也沒少挨餓,還得了浮腫病。那根讓先生在課堂上出洋相的胡蘿卜,我們后來才聽說是師娘讓先生隨身帶著的營養品。于是,先生的課堂上也才有了那么一段令莘莘學子終身難忘的富有時代特征的小插曲,而它,與曾經編入高中語文教材的那篇寫于1962年的《秋色賦》所描述的情景,真是大異其趣。
曾聽往屆生傳說,經老師年輕時上課著裝頗考究:總愛穿筆挺的中山裝或列寧裝講革命領袖的經典文章;講西方文學作品時必定是西裝革履領帶耀眼;講解古詩文和魯迅的文章必身著中式對襟短衫甚至是人們久違的長衫。最精彩不過的是:有個大晴天,他卻挾著雨傘穿著雨靴身著西服陰沉著臉走進了教室,后排的幾個漂亮的女生不約而同地輕輕地“啊”了一聲,又埋下頭相視竊笑。他放下書本和雨傘后,又掏出了一個小布袋,變魔術似的當眾一抖,“啪”一聲,一塊锃亮的從未見他用過的掛表落在講桌上。他這才照例巡視一下教室,慢條斯理地說:“今天我們學習俄國的偉大作家契訶夫的著名短篇小說《裝在套子里的人》,主人公既是沙皇專制制度的維護者又是沙皇專制制度的受害者,他懼怕一切新生事物,妄圖逃避現實,總想把自己包在殼子里。大家先默看一遍課文。”說完便默然端立。同學們邊默看課文邊偷覷他,原來老師今天裝扮成“套中人”啦!
還聽說先生原籍是蘇州,會操琵琶唱評彈,好幾屆學生都曾設想過他抱著琵琶講解白居易的《琵琶行》的情景。但不知何故,這一愿望并未實現。多年后,我們才從側面得知,先生因為多次“怪課怪招”而在“反右”時遭非議,被批斗得都有點“神經兮兮”了,幸虧他當時很年輕,檢討書寫得又快又多又“特別深刻”,才勉強過了那一關。
我們畢業那年,先生的頭發已花白了。七月的一個夜晚,他應邀來參加我們的畢業聯歡會。有同學發言夸贊他知識淵博,他邊連聲說著“不敢當”邊走上講臺,拿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小圓圈后說:“這小圓圈里的面積好比我所掌握的知識,而小圓圈外面是我不知道的部分,你們看,我所知與無知的比例是多少呀?古希臘知識淵博的哲學家芝諾就是這樣評估自己的知識的,他當年,是用手杖在沙地上畫了個大圓圈后說這番話的……”那晚,他給一位家境很好的同學寫下了莊子的名言:“物物而不為物所物。”教導他要“志存高遠,做物的主人而不當物的奴隸”。還有個女生偷看到他悄悄地給一對“地下戀人”留言:“互相促進,比翼雙飛。東想西想,吃飯不長。”
那晚月光皎潔,記得他還破例唱了一支歌,歌詞頭幾句好像是“當東方露出黎明的曙光,歌聲喚醒了沉睡的山岡,是誰拉起了手風琴,像輕騎兵巡邏在祖國的邊疆……”臨別,他先在黑板上寫下了“?!……。”四個符號,然后語重心長地祝愿同學們認真地“標點”好自己的一生:學習上要多打“?”號,工作上要多加“!”號,生活上要多用“……”號,一生要力爭有個圓圓滿滿的“。”號。
學高為師,德高為范。經德民老師亦師亦范,亦父亦友,學生謹以此文為您送行。
(李艷虎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