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地,侵略戰爭的非正義性被戰爭自身的悲慘所取代,異常膨大的受害者意識麻痹了大多數日本人的戰爭責任感。
想起了前首相石橋湛山
今年是日本戰敗60周年。然而日本與亞洲各交戰國之間遺留下來的歷史問題,不僅沒能得到解決,反而有一舉爆發之勢。
年初以來,因教科書問題、小泉首相參拜靖國神社等問題,日中、日韓間的對立日趨激化。同時,伴隨著日本試圖加入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問題和釣魚島所有權爭議等問題,局面變得更加難以收拾。
無須置疑,問題的核心在靖國神社問題。小泉首相就任之后,連年參拜這個象征軍國主義的神社,不僅使國內反對派和贊成派的對立激化,更招致來自國外的抗議,使之成為一個政治、外交問題的癥結點。
看到小泉這種試圖與亞洲各國和日本國內輿論為敵的強硬姿態,不禁使我想起了前首相石橋湛山先生在日本戰敗后所做的“靖國神社廢止”的言論:
“這次給日本帶來萬世不可拂拭之屈辱的大東亞戰爭,幾乎使國家遭受滅頂之災,今日即使能在此地繼續祭祀戰爭的犧牲者,也不可能達到‘靖國’之目的了。如使這神社殘存,我后世子孫將以何種感情站立于祭壇之前呢。作為一個永遠的屈辱和怨恨的象征,靖國神社只能將這一段陰慘的記憶刻印于后人心中。現今日本人需要的是對戰爭作深刻的反省,而不是要繼承這種只能留下怨恨的軍國主義紀念物。”
這痛快淋漓的發言充分顯示了自由主義者石橋湛山的真正的愛國心。在這里我們看到的不是悼念本國戰爭犧牲者的“靖國”精神,而是面向世界做出的對侵略戰爭的誠摯反省。
作為一個經濟評論家,石橋從戰前就高舉“小國主義”的旗號,在大國主義、侵略主義的時代潮流中獨樹一幟地打出反對帝國主義、放棄殖民地的旗號,主張用以人為本發展國內生產力的方法來解決日本面臨的領土狹窄、資源貧瘠、人口過剩的矛盾。
戰后他所喊出的第一聲就是“利用頭腦和勞動來建設小國日本”。1957年他從首相職務上引退之后,為緩和冷戰的對立,他攜帶著自己的“日中美蘇和平同盟”草案走訪于中蘇之間,實現了自己的“誠心誠意跳到對方的懷里促膝傾談”的諾言。
“大國主義”的思想意識
筆者認為,在今天中日兩國對立的舞臺之后,隱藏著一種“大國主義”的思想意識。對中國來說,反日情緒的根源誠然出于日本政府對侵略戰爭不加反省的頑固態度,但也不能否認在其背后,有著一種以經濟發展為背景的大國思想。
對日本來說,所謂右派“自由主義史觀”論者所持有的那種要取得和經濟大國相稱的政治地位、試圖挽回因戰敗所喪失的國民自尊心的大國主義傾向,其實也是日本政府早就擁有的潛在意識。上世紀60年代以作家林房雄為代表的“大東亞戰爭肯定論”、80年代中曾根政權的“戰后政治總決算”、90年代的“自由主義史觀”論者和“新歷史教科書編纂會”等,都產生于這一背景之下。
最近成為問題焦點的政府閣僚參拜靖國神社問題,也是這種不加反省的大國主義的極端表現。
所以無論以“公”還是以“私”的身份去參拜,只要政府閣僚踏入這個禁區,就足已說明其對過去的侵略戰爭所持的立場。說這一行為是向亞洲各國進行挑釁決不過分。因為靖國神社本身就具有一種檢驗政治立場的試金石的特殊作用。
膨脹的受害意識
戰敗60年后,日本仍不能與亞洲各國友好相處,筆者認為根本原因在于日本的歷史認識和歷史教育這兩個方面。
從歷史認識方面來看,首先必須指出日本人對侵略戰爭的理解十分薄弱。尤其是日本政府,總是試圖美化明治維新以后日本帝國主義所發動的戰爭,強調各戰爭之間的非連續性、偶發性、外因性。比如“偉大的明治時代”與“黑暗的昭和時代”(又稱司馬遼太郎史觀),“值得自豪的日清(甲午)、日俄戰爭”,“突然勃發的日華(盧溝橋)事變”,“忍無可忍被迫發動的太平洋戰爭”,等等。
這種戰爭認識,原本出自戰后東京審判中日本辯護團的陳述,是為戰犯爭取有利判決的窮爭濫辯,但后來這個發言的精神卻成了日本政府的非公開的立場。
通過這種肆意的歷史曲解,日本人似乎保住了國家和民族的面子,實質上卻失去了一個對戰爭反省的重要機會。之后,這種認識更發展普及于多數國民中,成了今日歷史認識對立的禍根。
雖然戰后一些推進民主主義、和平主義的進步人士和知識分子,出于自己的“受害體驗”,對軍部和天皇制的國家體制也進行了嚴厲批判,但遺憾的是,作為戰爭的參加者、支持者,他們對加害于其他民族的戰爭責任并沒有進行過認真的反省。
此外,駐日的聯合國軍所主導的處罰甲級戰犯的東京審判,將一般日本國民置于旁觀席上,從而使他們失去了自身反省的機會。在觀望聯合國軍將一切罪惡歸于一小撮陸軍軍人,而赦免了天皇、重臣、海軍和民眾全體的過程中,日本普通國民漸漸產生了一種錯覺,認為自己不過是被軍部的宣傳所欺騙,所以大罵幾聲東條英機,便使自己的良心得到解脫,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戰爭的受害者。
而將這種歷史觀和受害意識固定下來、并傳延于后代的,是文部省(現文部科學省)管理下的中小學校的教育體制和教育內容。現在幾乎所有檢訂合格的歷史教科書,對戰爭原因的分析和歷史構造的解釋都十分薄弱,多以歷史事實的平面介紹或悲慘性的描寫為中心內容,而故意回避闡述戰爭的重大犯罪事實。而且這種悲慘性的描寫也多為自己國民的受害體驗,例如美軍對東京的地毯式轟炸,美軍的沖繩登陸作戰,廣島、長崎兩地的原子彈爆炸所造成的慘狀等,給人的印象是日本在這次戰爭中是一個可憐的受害者。此外,學校還通過修學旅行和種種的紀念活動,使記錄著各種空襲、原子彈爆炸的影像資料牢牢地刻在學生的腦海中。這種所謂的“和平教育”培育了大量的無原則憎恨戰爭的一代,卻沒能塑造出理智地分析戰爭構造、辨別侵略戰爭真正原因的青年。“侵略戰爭也好,反侵略戰爭也好,絕沒有任何正義可言”——此為筆者從幾乎所有的高中畢業生口中聽到的不約而同的回答。不知不覺地,侵略戰爭的非正義性被戰爭自身的悲慘所取代,異常膨大的受害者意識麻痹了大多數日本人的戰爭責任感。
誠然,政治方面的休戰需要中、韓方面的寬容。但作為過去戰爭加害者的日本,只是做出對等的讓步姿態,并不能稱之為有誠意,也不一定能使對方接受。60年前的戰爭的確使日本化為焦土,但戰爭給亞洲各國帶來的損失比此不知要大多少倍。8月15日,日本人在追悼310萬本國犧牲者的同時,如不將死于戰爭的2000余萬亞洲人民銘刻于心,是永遠不會得到國際社會諒解的。 (作者為1993年度石橋湛山獎獲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