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毛澤東早期文化觀既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痕跡,反映了近代思想家文化心理的熏陶,也表現出自己的個性特征即強烈的目的性、實踐性、對地域文化的重視和兼容并蓄,其實質是中西文化的比較觀。
[關鍵詞]毛澤東早期文化觀個性特征
毛澤東的早期文化觀,受到他所處的那個時代背景的制約,受到近代以來一些思想家的直接影響,同時也包含著他自身的一些鮮明的個性特點,體現著與眾不同的特色。
一、明確的目的性
毛澤東早期文化觀的特點之一,是它的明確的目的性。毛澤東從來沒有成為大學問家的設想,也沒有搞純學術的打算。他曾認為,求學的目的在于改造社會。他既不希望同學中個個成為少爺或小姐,也不愿意有一個麻木或糊涂的人。他對當時流行的“文憑主義”和“學而優則仕”的觀念厭惡至極,不屑與之為伍。
近代中國的積弱積貧,使毛澤東從小就樹立起“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信念。以后,他發憤讀書,認真思考,努力追求,即是要救國圖存,醫治已經日益衰弱的中華病人。為了這個目的,他進行了富有個性的探索。
毛澤東從少年時代起就樹立起救國救民的宏偉抱負。他受到康、梁思想的啟蒙,又受中國古代英雄章回小說及世界英雄豪杰列傳的影響,渴望能夠有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救濟時勢之危的“巨夫偉人”橫空出世,濟世救貧,從根本上改變中國社會。1915年9月6日,他在給肖子升的信中說:“以朝代之久欲振其綱而挈其目,莫妙覓其巨夫偉人。巨夫為一朝代之代表,將其前后當身之跡,一一求之至徹,于是而觀一代,皆此代表人之附屬品矣。”[1](P42)從這種思想出發,他希望中國能夠產生像俄國托爾斯泰那樣的大哲學革命家、大倫理家,以洗滌國民之舊思想,開發其新思想。對近代以來的國人,他崇仰曾國藩、譚嗣同、陳獨秀,希冀圣賢慈悲救世。
為了解救苦難的中國,毛澤東的政治和文化觀點也在不斷地變化。從探求大本大源到探求主義,是其變化的重要方面。從1920年起,毛澤東開始堅信,必須要有一種為大家共同信仰的主義。因為他深知主義猶如一面旗子,旗子立起來了,大家才有所指望,才知所趨處。毛澤東尋求主義、確立信仰,以此找出改造社會的途徑,標志著青年毛澤東的尋求從純理論向現實轉化,他所尋求的主義既要有理論的深刻性、徹底性,又要有實踐的可行性、操作性,不如此便不能達到政治和文化的目的。毛澤東文化選擇的最終目的,就是要給苦難的中國找出一條擺脫苦海的道路。
毛澤東這一改造社會的強烈的目的性,一方面來自他受過的良好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教育,比如岳飛、王船山、顧炎武;另一方面來自當時的客觀形勢和社會背景。鴉片戰爭以來,中國人飽受戰亂之苦,中國人又從未間斷地去救國,從洪秀全、曾國藩,到康有為、梁啟超,再到孫中山、陳獨秀,無一不給青年毛澤東帶來震撼。他崇拜康梁的改良救國,后又目睹了孫中山的革命救國,甚至還參加了革命新軍。但后來他認為這些都沒有觸及根本。在他看來,我國落后的根本原因是“思想太舊,道德太壞”,因此,對癥下藥,首先要發動一場思想和道德領域的革命。他在《批語》中所提出的“主觀之道德律”、“精神之個人主義”,就正是他用以打碎精神枷鎖,“改造中國與世界”的思想武器。后來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印證了毛澤東的這一判斷。值得一提的是,毛澤東早期文化中這一改造社會、改造中國的強烈的目的性一經確立后,從來沒有動搖過。
二、實踐性
實踐性是毛澤東早期文化觀的第二個個性特征。毛澤東非常注重實踐,在新民學會的朋友中享有“實踐家”的美稱。他對實踐的重視,不僅是指對將認識和理論付諸實踐的注重,還指他的非常注重實踐在學術研究中的作用。他認為,“閉門求學,其學無用,欲從天下國家萬事萬物而學之”。他要求自己不沉溺于純學術的研討,不搞毫無意義的文字游戲。他主張讀書窮理,又主張用已知之理蓋窮天下之物,把書本知識運用到社會中去,又認識社會、了解社會、體驗社會,最終改造社會。毛澤東很敬佩顧炎武將實地考察與書本知識相結合的“實學”精神。他認為,不僅要讀有字之書,而且要讀無字之書。反對鉆故紙堆,無病呻吟的學術研究,主張研究學問一定要從實際出發,從社會出發,實事求是。他尖銳的批判漢學、宋學的清談訓詁作風是誤人子弟。他與蔡和森等創建新民學會,一開始就把“真心求學,實意做事”作為選擇會員的標準。他多次深入各地農村了解民間疾苦,進行社會調查,以“游學”的方式,發現和反映社會生活中的現實問題。他總是從實際出發來發言,例如他批判羅素只是這樣說:“羅素在長沙演說,……謂宜用教育的方法使有產階級覺悟,可不至要妨礙自由,興起戰爭,革命流血。但我于羅素的主張,有兩句評語:‘理論上說得通,事實上做不到’。”[1](P44)
1920年底到1921年初,毛澤東完成了從一個改良主義者到一名馬克思主義者的轉變,并出席了7月份在上海召開的中國共產黨成立大會,成為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是什么原因促使毛澤東完成這一轉變呢?就是他的實踐理性。經過幾年的思考比較,加上對在湖南從事自治運動失敗的經驗教訓的反思,毛澤東逐漸認識到能夠解決中國問題的任何一種理論,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要在“理論上講得通”,二是要在“事實上做得到”。毛澤東特別強調后者,這是他之所以選擇馬克思主義,拒絕改良主義的根本原因。1920年12月毛澤東在給蔡和森的信中談到為什么不采用溫和革命的方法時做了詳細的分析。他說,無政府主義、教育救國論,在真理上我極贊成,但在事實上做不到。為什么呢?資本家握有資金,擁有政權,擁有軍隊、警察,共產黨不取得政權,只能在資產階級專政的控制下,也就無法進行改良,而且要資本家相信共產主義是不可能的,剝削階級本性決定了他們對享樂、金錢無止境的追求,小資本家想做大資本家,大資本家想做更大的資本家,專制主義、帝國主義、軍國主義,如果不等到人家來推翻,決不會自動退出歷史舞臺。可見正是這種講求實際效果的實踐理性,使毛澤東能夠在雜亂紛陳的主義和理論中廓清迷霧,選擇馬克思主義,并轉變成為馬克思主義者的。
毛澤東文化觀的實踐性特點,有著深遠的淵源。從顧炎武首倡“經世致用”之學風到顏文等講求習行哲學,從王船山的履踐篤實精神到梁啟超“調查國情”的主張,從泡爾生的“實踐倫理學”到實驗主義的重實踐實證之說,從楊昌濟的不要空談理論到陳獨秀的“閉門造車,出門未必合轍”的思想,對毛澤東的頭腦都產生程度不同的影響。正是這種影響一定程度上使青年毛澤東具有了篤志實踐、重視實地調查、理論與實踐結合、“窮源探本”的文化特性。
此外,杜威和胡適的實驗主義方法論對毛澤東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胡適曾從三個方面精辟概括實驗主義方法論:“實驗的方法至少注重三件事:(一)從具體的事實與境地下手;(二)一切學說思想,一切知識,都只是待證的假設,并非天經地義;(三)一切學說與理想都須用實行來試驗過;實驗是真理的惟一試金石。”[2](P280)1919年,毛澤東曾設想成立一個“問題研究會”,后受這一思想和胡適“多研究些問題”主張的影響,他將自己的想法寫成《問題研究會章程》。《章程》第五條規定:“問題之研究,有須實地調查者,須實地調查之,如華工問題之類。無須實地調查者,則從書冊、雜志、新聞紙三項著手研究,如孔子問題及三海峽鑿隧道通車問題之類。”[3](P401)可見,毛澤東的確曾深受杜威與胡適的實驗主義研究方法的影響,相信社會的進步有賴于深入現實調查分析,一個一個地研究、解決具體的社會問題。從《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到《實踐論》到《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里來的》,從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到建國以后,毛澤東雖然強調馬克思主義原理,但其實更重視研究和解決中國的實際問題,重視把馬列主義同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一句話,重視“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這是毛澤東早年,也是他一生中最明顯最具特色的文化特征。
三、重視地域文化的研究
中國幅員遼闊,自古以來,各地方的文化就各具特色,各顯形態。從南北的文化差異看,北方粗獷、豪邁,南方細膩、婉柔;北方有濃重的政治色彩,南方有強烈的商業氣息;北方保守,南方激進等等。對中國地域文化的研究有助于對中國文化發展的特殊性的認識,有助于揭示地域文化的基本特征及中國發展的不平衡性。
毛澤東對地域文化研究的重視,主要表現在他對湖南在中國文化發展中的地位和其應當發揮的作用的認識上。他認為,湖南在中國具有極好的文化環境:“南阻五嶺,嵫極洞庭,三湘七澤,惟夢有材。自營食,自營衣,自營住,斥其羨馀之茶米礦,換得大洋及生活必需品。”[1](P45)而自近代以來,湖南就走在中國文化發展的前列。他說:“中國維新,湖南最早。廠酋戊戌之秋,湖南人生機勃發,新學術之研究,新教育之建設,譚嗣同、熊希齡輩領袖其間,全國無出湖南之右。”“湖南自有黃克強,中國乃有實行的革命家。”辛亥之前,“湖南人的士氣,幾乎中癲發狂,激昂到了極點”[1](P45)。辛亥年間,武昌首義,湖南首應,辛亥以后,袁世凱竊國,湖南人再接再勵,驅湯(薌銘),驅傅(良佑),驅張(敬堯),風強俗勁,人才斗量,滌慮洗心,不息奮斗。湖南人何以在近代得風氣之先,民心可為,文化思潮變動迅速呢?毛澤東以為湖南人確有幾種可愛和特性,如艱苦、奮發、勇敢、團結,素來有一點倔強性、反抗性和破壞性。這一性格,使得他們在國家內憂外患的關鍵時期,能夠鼓吹革命。
早年毛澤東看到了近代以來中國存在的文化發展不平衡的特征。有的省政治、經濟、文化比較發達,有的省風氣比較開放,有的省民心極其可為;有的省則反之。基于這一認識,他主張對中國社會的改造,應尊重發展不平衡的現實,從條件好的省份入手,以先進帶動落后,以點帶面,逐步完成中國文化改造的任務。同時,毛澤東認為,湖南是全國政治、經濟、文化發展比較好的省份,理應走在全國的前列。他提出的“湖南自治”的政治改革方案,就是以改革湖南政治制度文化為核心目標,為全國樹立一種模范自治的表率。
在1920年的湖南地方自治運動中,毛澤東充當了思想者和發動者的重要角色。他認為,中國的政治民主化有賴于人民當家作主,但鑒于當時中央政府的腐敗與頑固,要實現這一目標必須自下而上,由分治到總治,從基層和地方搞起。很顯然,自治的基點是基層人民群眾,自治的終極目標是民主政治。在自治運動中,他尤其強調民眾的參與,堅決反對譚氏政府“湘人治湘”的口號,因為那不過是少數特殊人來治湘。主張以“湘人自治”取代“湘人治湘”,首先必須由人民自己制定“自治法”。勞動人民應當有創制法律的權利,惟有這樣,法律才能體現絕大多數人的意志,而非少數人的專利。因此,他主張對于“湖南自治”,凡年滿15歲,無神經病,無論是農民、工人,還是學生,都有發言權。選舉權是實現人民當家作主的基本權利之一。毛澤東主張徹底實行“民選”。他十分推崇瑞士的政治制度,明確提出以瑞士的直接民選制作為改造湖南和中國的范例。毛澤東還多次強調,“湘人自治”的內容就是實行完全的鄉自治、完全的縣自治和完全的省自治。鄉長、縣長和省長皆為民選。他認為:體現民意的立法和行政機構,只能由普選產生。其實質就是把湖南的政權從軍閥之手徹底轉歸到人民手中。
毛澤東地方自治思想的理論局限性在于:注重了對政體的研究,而忽視了中國當時所處的時代背景,特別是近代中國經濟結構的畸形與落后,企圖在分散、落后、保守的小生產經濟的枯樹上嫁接資產階級的民主政治枝芽。這一局限性反映在毛澤東的政治理論上,表現為變革國體的愿望僅僅依托于改良政權的政治思想。
四、兼容兼蓄
毛澤東早期文化觀的特點之四是兼容并蓄。這有點類似于當年蔡元培在北大時的辦學方針。這是一種包容的心態、開放的心態。這一文化心態塑造了一代偉人——毛澤東的寬廣胸懷。毛澤東的青年時代,是近代中國中西文化沖突的時代,中西之爭、古今之爭糾纏在一起。各種外來思想撲朔迷離,各色革新思想也新鮮出爐,蔡元培、劉師復、胡適、陳獨秀等紛紛首倡革新一說。在這充滿矛盾的復雜而又壯觀的時代,青年毛澤東的思想也是呈現出開放、納新的態勢。用他對斯諾的話說,在那個時候,他的思想是自由主義、民主改良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等思想的大雜燴。從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共產主義和無政府工團主義,到武者小路實篤的新村主義,從歐文等人的合作主義到托爾斯泰的泛勞動主義,從杜威的實用主義,西方啟蒙時代的民主、平等、自由、博愛、天賦人權、人道主義到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學說,都對毛澤東的思想產生過一定影響。
從1910年初走出韶山到湘鄉讀書起,毛澤東所接觸到的文化信息就從過去的儒家文化這一單一結構走向多元化。他大量地學習、接受了西方的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等方面的新知識、新內容。到北京后更是深受蔡元培、胡適、陳獨秀等“五四巨將”的影響,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那種“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文化氣氛,使毛澤東如饑似渴地大量吸收各種知識和各種文化思想。毛澤東是中國文化塑造起來的農家子弟出身的知識分子,而后受到西文思想的影響,在不斷地吸收、比較、拋棄中最終選擇了馬克思主義。同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等新文化運動的主將相比,毛澤東屬于晚輩。他曾受到他們思想的啟迪,受到他們宣傳的鼓舞。但是,作為五四時期轉變一代中的一分子,他用短短的幾年時間,走完了以前的革命家所需要的更長時間的轉變過程。和“五四”時期其它先進分子一樣,毛澤東看到近代中國在面對西方文化的挑戰時,中國傳統文化顯得那么蒼白,那么無能為力,而先進入現代文明的西方文化則顯得那么朝氣蓬勃,那么強勁有力,要求實行文化上的更新換代,以重建中國的新文化的呼聲從他們心底發出。于是,開始提倡新學,批判舊學;提倡新道德,反對舊道德;提倡新文化,反對舊文化。毛澤東以開放的心態,對各種文化思想廣泛吸收,對各種思潮大膽嘗試,最終選擇了馬克思主義。
之所以選擇馬克思主義,并非毛澤東一時的沖動。中國自古就有烏托邦傳統,《禮記》中曾提出大同思想。到了近代,從洪秀全的《天朝田畝制度》到康有為的《大同書》,再到孫中山的“天下為公”,他們所追求的,正是這種理想主義的大同圣境。這些空想主義理想都曾經鼓舞青年毛澤東。曾幾何時,互助合作和新村主義的理想誘使他躬身試驗。青年毛澤東很早便受到進化論的影響,他在研讀嚴譯世界名著八種時,對《天演論》讀得最細,思考得最多,對進化論的各種思想的觸摸、吸收、選擇、放棄,對社會進化論、改良主義、無政府主義、新村主義、泛勞動主義、實用主義的嘗試,是他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基礎。一方面,通過比較使他認識到,要想從根本上改造中國,改良的道路走不通。另一方面,毛澤東在吸引空想社會主義思想時所突出的平民主義立場,對平等大同理想的追求,構成了他理解馬克思主義的一些核心要素。毛澤東的選擇,是基于中國國情的選擇。在他看來,繼承優秀的傳統文化是必要的,吸收先進的外來文化也是必需的。但是,僅僅停留于此還不夠,還必須在分析、綜合改造的基礎上進行創新。毛澤東思想的開放性,是他文化選擇的重要條件。當新村的實驗歸于流產、湖南共和國的追求再度失敗時,他的思想產生了跨越,選擇了馬克思主義,選擇了俄國人的路。沒有青年毛澤東思想上的開放精神,沒有對各種理論的廣泛吸收、比較、鑒別,就不會有毛澤東正確的文化選擇。○
注釋:
[1]呂明軍.沖突與融合--毛澤東的文化觀[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
[2]歐陽哲生.胡適文集(2)[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3]毛澤東早期文稿[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