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一個風月彌香人皆醉的小城,宛轉裊娜,月白風清,如余秋雨說,“柔婉的語言,姣好的面容,精雅的園林,幽深的街道,處處給人以感官上的寧靜和慰藉”。
有太多的詩篇文字眷眷地戀著蘇州那極致的氣韻。杏花煙雨、流水櫓聲、粉壁石階、雕窗黛瓦、湘簾竹櫳、雨巷書香,纏綿婉約是蘇州恒久的靈魂。
如果把蘇州比作一位姣美女子,滄浪亭就是蘇州心上一點朱砂痣,柔軟靈秀得有一絲絲哀怨和疼痛。滄浪亭的楹聯是園主蘇舜欽和歐陽修的唱酬詩:“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那份使滄浪亭盡得天下之風流的情,便是沈復同蕓娘的風花雪月。滄浪亭嫻雅貞靜、蘊藉沉思,像半掩的古書,欲罷不能欲言又止地等待你去翻開,翻開那陳年的浸滿蕓香草芬芳的往事。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沈復,因一本至情至性字字催淚回轉的《浮生六記》被人銘記。書中記敘了他與陳蕓娘的夫妻生活,雖是些飲食起居、山水風月、花木蟲草,但情真意切。最初讀《浮生六記》,是一段節文:
“……用河泥種干瓣白萍;石上植蔦蘿,俗呼云松。經營數日乃成。至深秋,蔦蘿蔓延滿山,如藤蘿之懸石壁,花開正紅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紅白相間。神游其中,如登蓬島。置之檐下與蕓品題:此處宜設水閣,此處宜立茅亭,此處宜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間’,此可以居,此可以釣,此可以眺……”
自讀此段,便一往情深,不忍釋卷。想來自記事起所閱之書亦不在少數,而魏晉散文太過整飭嚴肅;唐詩格律規范過繁雜;宋詞一季繁盛后再無人超越;元曲中許多作品引用大量口語俚語,雖是貼近生活,然而忒俗;明人張岱除一句“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外,其余的聲色犬馬縱情沉溺亦非我所愛。如今這沈復,偏是絮絮叨叨溫情暖暖地向我緩緩展開一幅尋常夫妻日常生活的卷軸,如何不醉人!
《浮生六記》分為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浪游記快、中山記歷、養生記逍,現僅存前四記。文章將“閨房記樂”儼然置于首位,按古時風禮,此似乎不雅,而沈復自有理由:“因思關雎篇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婦于首卷,余以次遞及焉。”于是文章如清泉汩汩涌動出綿綿不盡的溫暖庸常。這是純乎貼切生活的,那種煙熏火燎耳鬢廝磨的生活。
中國文人大凡心底都有一片寧靜安和的桃源,那可以是黑暗掙扎中的一份慰藉,可以是山窮水盡處的柳暗花明,可以是求索不得后的一條退路。于是陶潛的東籬菊香浸染了中國文學史古舊的書頁,林逋的月影梅魂感動了所有心存桃源的人。沈復同樣夢想桃源,他一生游離于功名之外,灑脫飄逸。更為幸者,他擁有蕓娘,那個與他相濡以沫知音情切的女人。蕓娘道:“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持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游計也。”言辭聲聲,今人讀罷,如何不陶然向往,羨之不已。
蕓娘,是長沈復十月的表姐,二人自小青梅竹馬,情篤意厚,是傳統婚姻中難得的美眷良緣。二人婚后“居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蕓娘嫻靜清秀,鬢邊常有小而白的茉莉花。她喜歡用麻油加些白糖拌鹵腐,還喜歡用鹵瓜搗爛拌鹵腐。她會侍弄花草品茗制香,會刺繡女紅相夫教子。一個平凡溫柔的傳統女子,非同于蘇小小的淋漓徹骨,林黛玉的弱柳扶風,柳如是的狂傲放肆。蕓娘的美是細水長流的,家常普通的,有一份把日子看長的從容恬淡。于是她與夫君都該身處鄉野竹籬茅舍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兒女環繞,共相白頭。他們真正屬于自然——中國古代哲學中,生命是天地自然的本性。《易·系辭下傳》云:“天地之大德曰生。”中國藝術,以及傳統審美下溫馴的沈復夫婦,都受到這種哲學精神的浸染。重視生命,向往自然,是沈復夫婦靈魂的歸依。他們是農業社會時代的天成佳偶,只求衣暖飯飽和樂平安,靜觀日升月隱,潮涌波平,鳶飛魚躍,草長花開,流水春去。這是一種純真的浪漫,在如今身處一個遠離瀟湘云水、芙蓉開落、雁斷云空、滿城風絮的喧囂世界的我們看來,是如此美好不可及。曾幾何時,我們陌生了“山下蘭芽短浸溪”,陌生了“開窗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陌生了“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陌生了“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陌生了古典文字里純凈天然的美,陌生了心靈深處“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的生命情調的契合感。黑格爾說過:“山岳、森林、原谷、河流、草地、日光、月光以及群星燦爛的天空,如果單就它們直接呈現的樣子來看,都不過作為山岳、溪流、日光等而為人所認識——但是,第一,這些對象本身已有一種獨立的旨趣,因為它們上面呈現出的是自然的自由生命,這就在也具有生命的主體心里產生一種契合感,其次,客觀事物的某些特殊情境可以在心靈中喚起一種情調,而這種情調與自然的情調是對應的。人可以體會自然的生命以及自然對靈魂和心情所發出的聲音,所以人也可以在自然里感到很親切。”
由此可見,蕓娘對于“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式的自然生活的神往,正體現她單純澄澈的稚子之心,難怪連“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寫宇宙文章”的林語堂也對“浮生六記”推崇備至,將其譯作英文后還意猶未盡地嘆道:“蕓,我想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
忍別青山去其如綠水何
然而,一切終究是桃源之夢——桃源,本就是虛無。如果沈三白與妻真只是鄉野俗子,或許也能擁有“醉里吳音相媚好”的情意綿綿。而偏偏沈復才情俊逸,落拓不羈;蕓娘亦然聰明非常,蘭心慧質,學語時成誦《琵琶行》,幼年時竟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等佳句。如此,他們對美有更敏感的感知領悟和癡愛。他們于中秋在滄浪亭內邀月對酌,在風帆沙鳥水天一色的太湖煙波里蕩舟飄搖,在夏日菡萏初綻時烹泉制茶。于是月輪隱沒可勾起他們的愁情,貓毀盆玩亦能使“兩人不禁淚落”。
許多人印象中的蕓娘是一貫貞靜賢淑的。而細讀卷冊卻發現蕓娘絕非深宅大院里的哀切沉靜的怨婦。
《閑情記趣》中有一段寫蕓娘為與同伴出游的夫君想出攜一砂罐去煮餛飩的奇招。深閨中人,豈知市中有餛飩擔耶?
另有一節,蕓娘女扮男裝與夫出游,盡得歡娛。古時深閨女子,是絕不可貿然出行的。女扮男裝?曾有柳如是于半野堂畔以男子扮相拜會錢謙益,高陽的《丁香花》中亦有名妓薛燕紅作此裝扮與戀人龔自珍同行。可見有此為者多為妓家,非良家閨婦耳。然蕓娘天性純良,抵不住企見“花光好影,寶鼎香淳”的沖動,如幼童偷嘴般易裝出閨,何等可愛天真!
正因為可愛天真,她能與船妓結為摯友,甚至滿心歡喜地為丈夫尋妾納妾。古時禮法對婦德規定中確有一條“不妒”,即不論丈夫娶納幾許,為人妻者皆不得嘔氣生妒。而蕓娘卻迥異于那些麻木于禮法,漠視真愛的“賢妻德婦”,一切只因她太愛夫君,她要給夫君最豐盛的愛。以至有一日原本于沈復作妾的憨園千金別聘時,蕓娘竟終以為恨,血疾大發!
赤子情懷的蕓娘,終因替公公尋找侍妾而觸怒婆婆,為小叔借債而遭公公誤解等一連串遭遇而失愛翁姑,以致被逐出家門,四處流離。所幸丈夫與她一并游浪,我想如此也是苦樂兼味罷。古時,還有哪個女子能擁有與丈夫一起流離失所的經歷呢?沈復放棄安適閑淡放棄功名利祿,與妻漂泊扶持相依為命,心中份量最重者,唯情耳。蕓娘何其幸哉!
直至二人生離死別,病篤的蕓娘“執余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疊言‘來世’二字”,閱卷于此,無不兩淚茫茫!從此,誰伴三白月明風清,誰共三白花朝雪夕!
現實與理想的極大反差和強烈沖突,留下的只是陰陽兩隔淚水縱橫。沈復只好和血蘸淚地嘆息:“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于情篤。”
原本,那就是個無法“情篤”的年代,用情太深,便有十年生死兩茫茫,便有空床臥聽南窗雨,便有沈園偏多無情柳。美的誕生注定其毀滅。再看遠一些,屈原在琪花瑤草的芬芳里化為汨羅清浪,嵇康在《廣陵散》的絕響中走向刑場,朱淑真在春意纏綿里魂斷香消,秋瑾在凄風苦雨里孤魄游蕩。美的毀滅,永遠是錐心刺骨驚心動魄的。
而蕓娘的幸福蕓娘的悲劇將那種驚心動魄搗碎了,研細了,細細鋪落于人心上。那細水長流的愛和怨恒久地蜿蜒綿亙于心靈最敏感溫柔的水域。這是中國古典的哀愁,開在丁香花中,落在黃梅雨里。
《坎坷記愁》中的沈復,后期潦倒窮困,在揚州賣畫度日。他問守墳者為何“鄰冢皆黃,蕓墓獨青”,人說是蕓娘的穴場好,地氣旺。沈復只是暗暗禱告:“秋風已緊,身尚衣單,卿若有靈,佑我圖得一館,度此殘年,以持家鄉信息。”
心酸。
何等凄涼的景況——孑然一身飄泊無依的他在寒霜冷露中瑟瑟不已。很難說此刻關于美好昨夕的回憶,終究是反襯蕭索晚景的折磨還是安慰累累心傷的溫暖。
那是時代的悲哀,總是讓你既別了青山,又忍卻綠水,兩手空空。
可又如何在我們的盛世,美變得短暫脆弱——山川荒蕪,河浪污濁;愛情始若曇花,“天亮分手”;人情淡薄,物欲橫流。桃源的花凋了,清江的水涸了,江南的云哭了,古城的墻坍了,我們心上的月亮丟了。詩人拈著酒杯醉意闌珊:“我們是流離失所的魚,銜不住最后一片浪花。”盛世之哀啊,我們本可以擁有美,是我們毀滅了美。舒婷說,要不忘露珠的寂靜之味。不知有多少人聽到這話,會心頭一顫。
林語堂評價沈氏夫婦:“他們太馴良了,所以不會成功。”他們馴服于自己的理想世界,醉迷在虛無的桃花源中。但畢竟,他們畢竟執著于世俗悲歡,走入真正的生活。而我們呢?
張岱在《陶庵夢憶》中懷念丟失的繁夢熱鬧,霓裳羽衣;而沈復,他不明白為何會丟失美,為何連平淡從容與世無爭的生活都要遭毀滅。他們都在嘆息中微醺,淚眼迷離。
有人說,大家都是一條河里的生命,順流而下。
在這條河里,人人都向著亙古不變的結局逼近。只是也許,會有人切切懷念起遙遠的“煙如織、傷心碧”,會有人仰起頭尋找一片鳥羽的痕跡,會有人對零落在古卷殘頁中的文字保留一份心痛的滋味,會有人在精疲力竭之前奮力逆流而上。
蘇州滄浪亭的梧桐依舊婆娑,滿池枯荷憔悴,絲雨綿綿。許多凌亂的思緒在雨聲里歸于寂滅安寧。便以“《離騷》寂寞千年后,《戚氏》凄涼一曲終”的柳詞《戚氏》作結罷: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凄然。望鄉關。飛云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凄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暄。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凈,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游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此時我卻分明見得,煙雨迷蒙間,幾簇黃花,開得蓬勃旺盛。
作者系江蘇省通州市高級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