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憾

我本是瑤池里頑劣不羈的天女，將謫至人間遭輪回之苦時，眾神賜予我以小小的恩惠，轉世之時，不會失卻前世的記憶，從此便開始了我三生三世的傳奇。

第一世，我只是一只丑陋骯臟的毛毛蟲，灰綠黯淡的肢體，瘦削而狹長。暖融融的陽光從天的另一端一瀉而下時，我便慵懶茫然地蠕動著，不知應挪向哪兒，也辨不出曾經一點點艱辛跋涉的路途。凌厲的石塊，尖銳的砂礫，時時會帶來一陣刻骨銘心的痛楚。我沒有家，亦沒有同伴，直到一天因為一只蝴蝶的出現而改變。

那是一只素潔的蝴蝶，優雅的弧線，湛藍的雙翼，藍得如同海的包容與浩瀚。她總是翩翩然、翩翩然地起舞在花海之上，又悠悠然、悠悠然地消逝不見，她去的那個地方，激起了我無窮美妙的聯想，那兒應該是年年春暖花開，鶯歌燕舞，秋楓凋零如火，彩云滿天……

為了能夠偷偷地戀著她，我歷經磨難隱匿在一片湛藍的花瓣下，仰觀著她愜意地陶醉，流連于漫天芬芳，將清純和美麗綻放如花。我知道，她喚作冰，就是永冬之時海水凝結而成晶瑩剔透的冰，純凈的冰。閑暇時，冰也會棲息在我寄身的花朵里，將柔軟的觸角染得幽香撲鼻，她執著的神情常常令我心動不已。“你知道嗎？我每天都在這兒看著你，為你祈禱。”我這樣告訴冰。她的眼神快樂如云，又似乎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羞澀，“那你就和我在一起呀！”可她沒想過，我只是一只渺小的毛毛蟲，沒有翅膀，飛不到花海之上，也不能和她一起去那個想象中美輪美奐的天堂。“你可以變成蝶啊，我們就能聚在一起了。”她甜甜地告訴我，緋紅的云霞悄悄地爬上了她的臉。為了這可愛的笑容，我決心羽化。

羽化的過程布滿了艱難坎坷。當最后一絲陽光被厚重的繭吞噬，撕心裂肺的折磨便從此開始。我能感覺得到生命的力量正以一種奇異的方式一分分地消逝，又一分分地重生，我的肌體，一點點地萎縮，又一點點地膨脹，每一絲的改變，都會帶來陣陣痛苦與磨難。“你一定要堅持下去，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一生一世。”冰的聲音時時回蕩在耳邊，“等到你破繭成蝶的那一天，就是我們比翼雙飛之時啊！”

可冰看不到我重生的霎那，她去了海的另一邊，那個我們滿懷憧憬的天堂。她與我約定，在那個美麗的地方，我們將有一生一世，三生三世……

又是一年白雪皚皚的冬天，我沖破了繭的束縛，為了美麗的笑容，羽化成蝶。我要去海的另一邊尋找冰，實現支持我羽化的諾言，不論越海有多么艱辛，只要能和冰比翼雙飛，我都在所不惜。寒冬的狂風凜凜，卻刮不走我對冰的思念；隆冬的雪花肆虐，卻壓不垮我見到冰的決心。我在風雨中搏斗著、掙扎著，不敢休憩片刻，唯恐那徹骨的寒冷會將我吞噬，令我魂飛魄散。海上的道路漫長而沒有方向，我生命的燭火一絲絲地消竭下去，閉上眼，仿佛能聽到生命一點點殆盡的聲音，要堅持，堅持！可堅持只是無謂的徒勞，終有一日，一片飄零的雪花帶走了我所有的希望與夢想。再見了，冰！能在海面茫茫無際的懷抱里結束生命，也未嘗不是一種凄美的緣分……

第二世，我順利成蝶，以延續前世與冰三生三世的諾言。在海的另一邊，我終于見到了冰，今生的瀲。瀲的美麗是一種驚艷，灰黑的底紋上紅色的斑點燃燒如火般絢燦，充滿了王者的霸氣，她的確是蝶中的王。但不論瀲的身份如何，我只知道她是我命中注定要延續緣份的蝴蝶。

瀲告訴我她很寂寞，王的地位與權力牢牢地桎梏了她，生命就如同一潭死水，掀不起半點漣漪。說這話的時候，瀲難過得像一只受傷了的斗獸，眼神里填滿了絕望與哀傷。她不知，前世當我還是一只毛毛蟲時，也曾經那樣的彷徨、失落。

“天的另一邊有山，山的另一邊有海，海的另一邊還有山……”夜色將廣褒的疆土完全吞沒時，我倚在瀲的耳邊悄悄說。閉上眼想一想，年年春天來臨的時候，萬紫千紅，綠野蔥蔥，冬天大雪紛飛，一片銀妝素裹……瀲微笑著，眼角邊隱現著兩顆亮晶晶的淚珠。瀲是一位柔弱的王，堅強的表面也掩蓋不住她的內心的凄苦，她需要快樂，就像前世的我需要冰的舞姿裝扮我的生活。

和瀲在一起看著斜陽一點點地躲到了地的下面，燦爛的晚霞獨自在天幕上表演，變幻莫測。瀲輕輕地說她想永生永世和我在一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和瀲離開了她的國度，我們不僅要擁有日出日落，云卷云舒，還要看四月的櫻隕如雨、臘月的大雪紛飛，聽六月的蟬鳴陣陣、十月的猿啼聲聲。海上的波濤洶涌，狂風怒吼，我和瀲彼此偎依著，為了共同的彼岸振翅高飛。“海很大，浪也很大，但海上的日出比任何時候都要壯觀。”瀲不泄氣，我亦不能放棄，為了瀲，為了延續前世的緣分和那個三生三世的諾言。

出發時還是冰雪初融，到達海的另一邊已經是春意濃濃。花朵如同一條華美的錦緞，蜿蜒曲折到巍峨的青山腳下；嫩草如茵，似涓涓細流，綿延萬里；綠林蔥蔥，頑強地覆蓋到了高山之巔。“好美，好美啊！”瀲歡快地徜徉在花海中，宛若一只華麗的火鳳凰在經歷五百年一次重生的喜悅。我終于幫瀲找到了她的天空，就是前生冰最鐘愛、依依不舍的地方。“我好喜歡這一朵花，藍得如冰雪般純凈。”瀲歡呼著，她不知，這正是冰和我常常休息的地方啊！“喜歡就住下來吧。”我淡淡地笑著。綠葉下隱現出一只蝶蛹。“她曾經只是一只毛毛蟲，因為愛上了一只蝴蝶。”我指著那只蝶蛹告訴瀲，“為了能夠與蝴蝶在一起，她決心羽化。可就在羽化的途中，蝴蝶走了，去了海的另一邊，蝴蝶要在海的那頭等她，羽化成功后，她迫不及待地跨海尋覓蝴蝶，卻忘記了正值隆冬季節，她被風雪擊敗了，臨死前一霎那，蝴蝶的身影依舊翩翩起舞在她的眼前……”瀲哭了，淚水掉在了藍色的花瓣上，折射出一種綺麗的光芒：“今生今世，我多想有人這樣愛我啊！”我把瀲摟得緊緊的：“那只毛毛蟲就是我，是我為你羽化成蝶，是我不顧一切地去海的另一邊找你，還是我凍死在海面無際的冰雪上仍然心心念念地想著你，是我，是我啊！”

燦爛的三月如同指中的水偷偷地溜走了，四月又是一個美麗的季節。春光嬌媚地撒播在每一片花瓣上，仍舊是一片綠野青翠，花海無邊。“去看櫻花吧，”我建議瀲，“櫻花素潔高雅，盛開的時候如同潮水般，延綿到很遠很遠。”瀲很快就沉浸在了櫻花的世界里，她的舞姿，也是悠悠然、翩翩然，正如前世的冰。“快來，來吧，我要和你一起跳舞。”瀲高聲呼喚著我。一般神奇的力量在我的體內涌動，促使著我盤旋，又直竄云空。比翼雙飛，前世我與冰的約定，今生終于實現，讓時光不再流逝吧，就停在這美好的瞬間，我要與瀲比翼雙飛，永生永世！

櫻花敗了，大片大片的櫻花飄飄灑灑，紛紛揚揚而下，我看見瀲穿梭在落蕊間，哀傷得令我心痛。“沒有關系的。櫻花美麗但生命短暫，只要過了這個永冬，明年花還會再開，再謝，我們還可以一起流連于花間，一起嬉戲，一起舞蹈。”我輕輕地安慰瀲，“花開花謝，草木枯榮，都分不開我們，不是嗎？”

夜深了，寧謐的月色好美好美。我和瀲躺在湛藍色的花間。“你知道嗎，我從櫻花的凋謝里看到了生命的衰竭。”瀲幽幽地輕嘆，聲音詭異而蒼涼。一顆美麗的流星突然劃破了沉寂的天幕。瀲的雙眸里全是絕望與宿命。

瀲死了，我抱著她冰冷的軀體，茫然地飛翔。瀲，你怎能舍我而去呢？我們約好還要一起看山，看山下的河，河間的帆……

我把瀲和飄零的花瓣葬在一起，但愿花的墳冢能夠賜她以精氣，來年的來年，她還會重生，就在那櫻花爛漫處，翩翩然、悠悠然……

第三世，我成了一只尊貴的蝶，我是蝶之王的后嗣，不久后，就會繼承王的大統，可這些都不是我所企盼的，前世的冰、后世的瀲，我要延續我生生世世的緣分。“你不愛你的疆土，也不愛你的臣民嗎？”露問我，一只平凡的蝴蝶，沒有冰的清麗脫俗，亦沒有瀲的出類拔萃。“是的，我的疆土，我的臣民只是禁錮我一生的囚籠，令我窒息。”我的回答淡薄冷漠。“我只想和一只蝴蝶在一起，去流浪，漂泊向很遠很遠的地方。”“是嗎？我想和你在一起，成為最好最好的朋友，去那個神秘的天堂。”露低述。“不，不！”我的軀體閃電般離開了她，“這一生，我都只能與冰或是瀲在一起，我們有過約定，我們有過誓言！”但露受傷后的絕望神情擊敗了我的堅毅與果斷。“那么，你和我在一起吧，我們一起去找冰，找瀲。”露淚光盈盈，就如前世的瀲躺在花間向我傾訴她內心的苦悶與寂寞。

尋找瀲的過程漫長而艱難，露總是靜靜地飛在我的身后，幫我于千萬只蝴蝶中尋覓瀲的蹤影。“你不要和我呆在一起了。”多少次盯著露疲憊的背影，看著她憂愁的眼神對她講，可她始終固執地堅持留下。“我要和你在一起，成為最好最好的朋友。”她的執著，仿佛前世的前世的冰，在花間精心妝扮著自己。

我心里不斷想著，我和瀲曾經一起飛越了浩瀚無垠的大海，去尋找瀲的重生。我們一起躺在花間，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觀賞四月的櫻隕如雨、臘月的大雪紛飛，傾聽六月的蟬鳴陣陣、十月猿啼聲聲。我們曾經對著夕陽與晚霞許下永生永世的諾言，在巍峨青山的腳下徜徉于花的海洋。我們穿梭在櫻花的世界里，品味櫻花的素潔高雅，汲取櫻花清幽的芬芳，一起嬉戲，一起舞蹈。我把我和瀲所有的故事都告訴了露，不顧她的雙唇緊閉變得蒼白無光。我希望她能夠放棄，放棄對我始終如一無微不至的關懷和脈脈的溫情，放棄和一只沒有力量愛的蝴蝶虛度一生。

“我永遠都無法替代瀲，是嗎？”在尋找瀲失敗的第三年年頭，露不甘心地問我。“是的，誰都無法取代瀲的位置，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為她羽化，為她越海，為她死亡，我們約好要共度一生一世，三生三世，我無法背叛她，無法違背那個難忘的諾言。”我答道，卻不敢直視露哀怨的雙眼。無數顆珍珠般的淚水從昔日湛藍色花瓣邊緣滑落，擊破了沉寂的夜空。“那好，我們就只做普通朋友，用你的心全心全意地盛滿對瀲的思念吧。”露沉默了半晌，才平靜地告訴我。

那一夜，我夢見了冰，夢境華美而詭異。在無數顆流星劃破的蒼穹下，冰絕望地吶喊：“我就在你身邊，就在你身邊，身邊……”她的雙翼忽而湛藍得如海的包容與浩瀚，時而艷紅的斑點燃燒如火般絢爛，她的聲音，搖落了枝頭大朵大朵素潔的櫻花，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埋葬瀲的花冢邊，青草綿亙，一碧萬頃……

在我身邊，在哪兒呢？冰，你可知為了尋找你，我生命的泉源正一點點地干涸、枯竭嗎？為了尋找你，我傷害了一個同樣善良清純的生靈嗎？為了尋找你，我正永無止境地接受靈魂的拷問與折磨嗎？

瀲，如果我今世找不到你，就讓我的生命歸于塵土，來世再相見吧！冰涼冰涼的溪水一絲絲地淹沒了我的雙翼，永別了，露！我將隨著溪水飄流至一個我幾生幾世未能到達的地方……猛然間，我從水里騰空而起，是露，是露用她柔弱的肢體撐起了我被溪水掩蓋的身軀。“快飛呀，快飛呀！”露在水中掙扎著，呼喊著，“我不在意誰是冰，誰是瀲，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做世間最好最好的伴侶，去浪跡天涯，看漫天飛雪、櫻隕如雨，聽猿啼聲聲、蟬鳴陣陣……你真的從來，從來都不在乎我的存在嗎？”“不，不是的，我也像愛瀲那樣喜歡你，可是我不敢背叛我的誓言。你知道嗎，我也好想和你一起看著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一起徜徉在花海中，嬉戲、舞蹈……”可露再也聽不見我對她的歉疚。她荏弱的雙翼，就似秋天樹上飛落的梧桐葉，無力地浮動在水面上，伴著流水，忽緩忽急，消逝在遠方。永別了，露，遠方是你的天堂，在那兒，你才會重生，來世，我會不顧一切地陪伴著你，用我的雙翼為你撐起屬于你的家鄉，我要竭我所能保護你，不讓你受到一點點委屈，感覺到一絲絲的憂傷……

夢中，我又見到了冰，前世的瀲，今生的露。冰的翅膀，變得如櫻花般燦爛，翩然地起舞在花海之上；瀲在漫天星隕如雨的襯映下，經歷著一次又一次的重生；還有為我死去的露，她微笑著，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她就是前世的瀲，前世的前世的冰，她就是那只我找了幾生幾世要延續緣分的蝴蝶，那只鼓勵我羽化，在隆冬季節越海的蝴蝶，那只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的蝴蝶……

上蒼令我三生成蝶，留下了三生無法了卻的遺憾。

指導老師：黃曉燕

作者系湖北省黃岡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