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一個復雜而有趣的人物,在大觀園中占據著相當重要的地位。
毫無疑問,她是非常優秀的——才華橫溢、品格端方,“德才兼備”四個字可謂當之無愧;她體態豐滿,有楊妃之豐姿;同時,她的涵養,處世待人的八面玲瓏,更令人佩服。如果“才選鳳藻宮”的是她,也決不會讓人感到奇怪,因為從頭到尾,她比元春遜色的恐怕只有那悲涼的結局了。
她美麗,然而卻冷艷得驚人;她出色,然而卻完全像是人工雕琢的:于是她得不到愛情。
曹雪芹給了她一個很純潔的姓氏——薛(即“雪”),于是規定了她的性格和命運——那種“山中高士”的晶瑩品德,冷得讓人心痛。
可她真的那么無情嗎?恐怕未必。
她生來就有病,黛玉亦有。黛玉的病叫作多情,所以才會“別有一番風流”。她自然逃不出紅顏薄命的宿命。寶釵的病乃是熱情,只不過被世俗稱為“熱毒”罷了。兩者皆為心病,與生俱來。既為心病,自然需要心藥,又豈是世俗的名醫就治得好的呢?于是,就來了一位癩頭和尚,這瘋瘋癲癲的和尚倒不是位凡人,給了兩個人很特別的藥方,只是黛玉沒有理會。而寶釵則按照那“海上方”配了一副藥:冷香丸,同時又打造了一枚金鎖——她用這“集天地之精華”的藥丸抑制了自己的熱情,用那貴重而沉重的金鎖鎖住了本應有的少女情懷,自我封閉,或者說在禮教的同化中成長得如此規矩、如此端莊賢淑,加上她尊貴的出身,完全配得上賈寶玉了。
然而她錯了。賈寶玉可以愛慕她豐腴婀娜的身姿,也許還欣賞她的博學多才,但絕不會選擇這樣一個滿口“仕途經濟學問”的人,她那“男人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才是好”的價值取向在賈寶玉看來實屬沽名釣譽。比起黛玉一曲讓人心痛的《葬花詞》,她的“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縱然沉穩渾厚有新意,也難免要被歸為賈寶玉口中“比男人更可殺”的一類。他永遠不會愛她,“縱然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木石前盟。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皆為自然孕育的靈秀,心靈相通。他們下界,也許“都只為風月情濃”。可這前緣是債,于是黛玉流盡了眼中的淚,而另一個只能“枉自嗟呀”、“空勞牽掛”。
即使寶黛有緣無份,賈寶玉仍然排斥、甚至憎恨所謂的金玉良緣。金玉良緣是世人眼中富貴、名利的象征,寶玉卻不以為然。如果玉是金玉良緣的驗證的話,他寧可砸碎它,似乎只有這樣才配得上林黛玉。
賈寶玉有玉,薛寶釵有金,玉上寫“莫失莫忘,仙壽恒昌”,金上便鐫“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可謂珠聯璧合。但玉是生來就有的,金卻是人工開采、人工冶煉、人工打造的。玉上的字是“原版”,而金上的則是刻意與其構成對偶的。金鎖是人為的,于是“金”“玉”之間沒有心靈的默契,有時甚至無法溝通、缺少共識。
同為“金”,寶釵的金鎖與湘云的金麒麟亦有不同。湘云的金麒麟似乎與“金玉”之說無關——賈寶玉從張道士那里也得到一只金麒麟,一大一小,卻都是麒麟。所以是同類、同一種人,可以彼此理解,成為知音。事實上,史湘云一直是賈寶玉的知己,但她“從未將那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因而她豁達、開朗,沒有林黛玉那樣的病態和憂郁。
黛玉苦,苦于她的寄人籬下,苦于她不被人了解、甚至不能見容于那個時代的種種心事。盡管她在那個瞞天過海的游戲中,在“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的時刻,“魂歸離恨天”,香消玉殞了,然而她至少敢于說出“我只是為了我的心”這樣的話,終于沒有多少遺憾了吧?她渴望愛情,她得到了,只是結局難免讓人為她感傷。湘云苦,苦于史侯家的家道中落,苦于她父母雙亡的孤獨,可她至少學會了不在意一些事,也許她還有一二知己。至于那“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的元春,雖然逃不出薄命司,雖然在那“不見人的地方”經歷了所有宮中的女子都可能經歷的寂寞與失落,可畢竟曾經給她的家族帶來過烈火烹油的富貴生活。可寶釵呢?長久以來,她努力以傳統道德規范自我,高度自律,辛辛苦苦討好家族長輩,可是,當賈母為了家族整體利益而選擇寶釵充當掉包婚姻的主角時,向來清醒而善于自我保護的寶釵,也不得不無奈地成為家長意志的犧牲品。這場掉包游戲,不僅毀掉了黛玉的生命,也毀掉了寶釵的青春。而且,面對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相繼衰敗,她不忍也不能再給別人增添任何的傷悲,依舊從容嫻雅地安慰著每一個人,以她一貫的涵養和風度。然而,隨著賈寶玉的出家,她不僅未能得到愛情,連婚姻也失去了。
如此說來,薛寶釵是不幸的、痛苦的、令人同情的。她是大觀園女兒國里又一個悲劇主人公。從寶釵的遭遇,我們再一次看到了生命之美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