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吳融老師上作文課時偶然發現徐蘆囡的座位空著。
“……我們每個人都有愛心,‘愛心’這篇話題作文并不難操作,同學們應從細部入手,并不需洋洋灑灑千言萬語地鋪排……”吳融的目光順便掃視著徐蘆囡的課桌——書本都在,那只舊的塑料水杯也在,她去哪兒了?
中午,吳融在食堂打飯。學生們叮叮當當敲打著飯盆,氣氛熱烈。與她搭班的班主任袁老師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盤紅燒肉,在學生們艷羨不平的目光中顫顫走出。他與她寒暄幾句。袁老師說:“小吳呀,你工作很出色,很不錯哦!”吳融笑了,忽而道:“對了,今天徐蘆囡怎么沒來呀。”袁老師舔了一下干裂的唇:“嗯,沒來?……哦,沒來呀,經常的,我還沒在意哦。沒來蠻好的,教室里聞不到貓臭味。小吳呀,今天的紅燒肉蠻好的,叫師傅多打點哦。”
吳融在落漆的辦公桌前坐下,抽開抽屜,取出那只磨沙印藍花細口水杯。放四朵玫瑰干花,兩小塊冰糖,沖上熱水,沉睡的香氣緩緩浮動。她開始改作文。
吳融知道這所鎮級初中絕不是她的棲身之所。分配時自己的疏忽和失誤,竟使她這優秀的師大畢業生委身此地。她是有涵養的,決不在外人面前表現落魄與抱怨。她不急不徐地舒展自己每一寸才華,她要在自己瀟灑調離此地前,為這普通無名的鄉鎮初中留下一段非同尋常的記憶,讓這里永遠記住她的驕傲和風采。
辦公室古老破舊,后窗口陰翳的夾竹桃投下滿眼樹影,淡淡的桃紅色花朵在初秋微涼的陽光里靜默。
“……什么時候籬笆外的小菊花兒才能開呢?一朵一朵就像秋天的燈盞,它們要哭的,我也要哭的。為什么要哭,我也不知道。哭又能怎么樣呢。哭只有自己知道。我真的想坐在安靜的地方,和我的小菊花兒哭一哭。我的眼淚落到小菊花兒蕊中,小菊花兒就陪著我一起哭……”
一頁細細的小字疏落地灑在作文紙上,筆劃清淺,似乎含著怯意。吳融皺眉,這明明是以“我愛生活”為話題的作文,怎么寫成了這樣?
——是徐蘆囡。吳融想起那個瘦小的女孩子,坐在教室靠墻邊的位置,總是埋頭弓背,短小的麻花辮毛茸茸的,很亂的,一段舊皮筋箍著。她身上有明顯的貓騷味,沒有人與她同桌。
吳融抿了口玫瑰花茶,略有倦意地將手掌覆在臉頰上。
過了兩天徐蘆囡終于來上學了。依然是埋頭弓背,亂蓬蓬的麻花辮,淡淡的貓騷味。下課時吳融讓徐蘆囡來辦公室面談作文。她喊了兩聲徐蘆囡,徐蘆囡只是埋頭不語。她略略提高聲音,女孩依然悶不做聲。她有些生氣了,將教案往滿是粉塵的講桌上重重一擱,走向徐蘆囡。
她突然住腳。那一瞬間她突然意識到什么,一股羞辱的血腥味在初秋微涼的和風中彌散。年少的學生們同樣覺察了這一秘密,興奮好奇曖昧地竊竊私語——徐蘆囡的灰地綠花褲子上,暈出大塊暗紅的濕影。吳融選擇轉身離開來結束尷尬。
傍晚,吳融回宿舍時,看到教室一角呆若木雞的徐蘆囡。她伏在課桌上,黃昏的暮氣一點點浸染她。
吳融心一動,走過去,溫柔地說:“來,到我這兒來。”
二
一直以來,甚至許多年后,吳融依然記得那天晚上蘆囡從小浴室里怯生生走出的情景。蘆囡穿著吳融的舊棉布衣裳,濕漉漉微卷的頭發披于瘦小的肩上。她絞著細小的手指,低垂著頭,吳融把幾包衛生巾裝在黑色塑料袋里交給她,柔聲叮嚀她不要害怕。她笑道:“你長大了呢。”
這時宿舍外傳來一聲聲焦灼的叫喊。蘆囡面頰泛紅,囁嚅道:“哥哥!”她小步走至廊沿,扶著廊柱沖夜色輕喚:“哥哥!”
蘆囡的哥哥,卷裹了一身咸汗味,大步走來。他把蘆囡的書包背在肩上,拉起她,走入夜色。吳融看見蘆囡回頭深深一望。吳融聽見哥哥對蘆囡說,以后早點回家。吳融有一絲惱火。
女孩似乎從這天起長大了。她辮子梳得整齊些了,身上的貓騷味也淡了不少。雙頰漸有紅暈,胸脯溫柔地顯出羞澀的曲線。
“……我喜歡田埂邊一種橘黃色的野果。哥哥說這是燈籠果,照著夜色,讓迷路的小蟲小鳥回家。燈籠果是酸的。我原先沒想到能照亮夜氣的果子也會有心酸的味道,我原先以為只有我有心酸的味道,現在我知道,大家都嘗過心酸的味道。我做夢會夢到燈籠果,它的光暖暖的。我多么希望天天能夢到燈籠果,希望大家都夢到燈籠果。”
吳融看蘆囡的周記,竟不知道如何寫評語。午后溫淡的陽光鋪上辦公桌,玫瑰花茶的裊裊水氣悠悠浮動。她合上本子,仿佛把陽光的煦暖與花茶的柔美都合在紙頁間,頓時內心涌起淡淡的歡喜。
周末晚上,住在學校的老師們聚在宿舍區前閑聊。通常吳融不會關心他們的言談,她只是掩門不出,倚在床頭看書或者和城里的男朋友發短信。男朋友是大一時交的,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在城市一所重點中學教書。吳融和他都在努力爭取團聚。雙方約定,一旦吳融調回城里,二人便舉辦婚禮。他待她很好,每晚睡前都會發短信來道一聲晚安,每天清晨又是一聲早安。每月他們見兩次面,她坐幾個小時汽車去城里,在他倆未來的婚房里互訴相思之苦,互盡重逢之歡。感情因為有了別離的牽念,因而更顯得真切纏綿。
男朋友的短信說:天氣漸涼,你要多加衣裳。
她回道:你也是。
他道:我很想你,我一杯洋參茶,看窗外的燈火城市,多么希望懷中擁著你。
她回道:你好壞,我這兒繩床瓦灶蓬戶牖窗,你那兒倒燈紅酒綠溫情繾綣。
他道:那你快點回到我的身邊,我愛你。
她回道:我會回來的,我也愛你。
她關了手機,掖了掖被角。
“……啊呀,你也聽說了?不得了,這種學生,不得了,學校建禮堂嘛,大家都要出力,她倒一分錢不捐,我怎么碰上這種學生唷,還一身貓臭味哦,不得了……”是袁老師的大嗓門。
“我聽說,她媽不正經,她也好不哪兒去……”
“也蠻可憐的嘛。我勸這種學生早點退學算了哦。真是的,學習又不好,還要拿特困生補助金,這種學生怎么被我碰上了,還一身貓臭味哦……”袁老師嘆
息著憤怒著。
三
吳融發現蘆囡又不來上課。她問班上學生徐蘆囡怎么了。有人告訴她:“徐蘆囡爸爸要死了。”吳融一驚,黑板擦掉到講桌上,漫起的塵灰嗆得她咳嗽一陣。她問徐蘆囡到底怎么了。有學生漫不經心地邊用食指頂書玩邊告訴她:“窮嘛。她媽是個騷貨。”說著又和幾個學生會心一笑。
天淅淅瀝瀝落雨了,吳融就著玫瑰花茶改周記。
“……小燈盞昨天在草垛生下了四只小小燈盞。小燈盞夠小了,倒做上了媽媽,看她那么瘦,我心很疼。可我找不到吃的給她。哥哥打工回來買了一條老小的鰱魚,那是燉給爸爸喝的。爸爸一喝就吐,可我們還得要喂他,他必須喝魚湯,不然連人間的魚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了。魚頭和魚骨頭給我們吃。我把魚骨頭搞得碎碎的,還偷偷留了一小塊魚拌在剩飯團里給小燈盞吃。小燈盞瘦極了,連吃飯的力氣也沒有,可小小燈盞們卻還要擠在一起吃她的奶。我跪在小燈盞的旁邊哭了。我除了眼淚,給他們的,還只是眼淚……”
吳融看得心生酸楚。她怔怔地坐了好久,終于下決心要去蘆囡家看一看。
“誰認識徐蘆囡家?”
問了兩遍,有一個女生說:“很遠的,在草塘村六組呢,老師你要問人才能找得到她家。”
吳融說:“哦。好了……我們來評講這篇作文……‘心靈的陽光’,這個話題可從一個細節一個舉動講起,而后援引實例,何為心靈的陽光?要注重自我道德情操的修養,使心底灑滿純凈人性的陽光……”
草塘村6組。徐蘆囡家在哪兒?吳融撐著傘在泥濘的鄉道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她有些后悔了——男友買的麂皮系帶高幫鞋濺滿泥漿,衣都錦的刺繡毛呢裙子濕了邊擺。她狼狽沮喪地朝前走,小路上偶爾橫亙的羊糞更激起她的惡心。她要去做什么?見一個大家都嗤笑的女生?她心煩意亂。但鄉村沉重的暮色依然勢不可擋地墜落,雨更綿密了。天地間充盈著幽寂與慘淡。
她看到了蘆囡。女孩抱了一大籃新割的羊草,沒有打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蘆囡也看到了她,又驚詫又慌張,臉凍得青白,發辮散亂。她愣了半晌將傘湊過去:“蘆囡,老師來看看你。”
蘆囡細小的眼里注滿淚水。她遲疑著不動。吳融說:“老師到你家看看好嗎?”蘆囡一驚,瘦弱的肩膀不自主地抖動。
“我爸爸有病的……”
“沒事兒。”吳融聲音發澀。
吳融在沒人腳面的蒿草地中走了好久,來到一間低矮破陋的瓦屋前。若非親眼所見,她無法想象這座富庶的村鎮還會有這樣的人家。她傻傻地站著,感到挺冷。屋前幾棵冬青樹,烏色的竹籬笆外瘦小的菊花遍地闌珊。蘆囡默默放下羊草,深一腳淺一腳地到羊圈喂羊。黑暗中傳來虛弱蒼老的羊叫聲。屋檐下的破竹筐里躺著一只皮包骨頭的蘆花貓和三只極弱的雜色小貓。
“是小燈盞吧?”
“嗯。今天剛有一只小小燈盞死了。”蘆囡從羊圈走來,低聲道。她蹲身下去抱起小燈盞,拿臉蹭它,又把三只小小燈盞擁在懷里,輕輕摩挲。絨絨的毛撲撲忽忽,湮沒在雨氣里。吳融就呆呆站著。蘆囡并不請老師進屋。
手機響了。男友的短信說:親愛的,坐在咖啡館的落地窗前看煙雨空蒙的夜色,多想與你相擁而坐。
吳融關了手機。
她聽了燈火昏暗的小屋里一陣響動。有一個中年男子提著褲子懶洋洋地走出。吳融嚇了一跳,馬上鎮定道:“是……徐……”“蘆囡,誰來了?”屋里傳來低低的女聲。“我們老師。”蘆囡囁嚅著。屋里又走出一個女人,神色倦怠,用懷疑驚異的目光掃視吳融。吳融擠出笑:“我是……”“進來吧。”女人淡淡地說。她推推男人的背,嫵媚地笑笑:“天黑,當心路滑。”男人笑瞇瞇地腆著肚子走了。
小屋里一片昏暗陳舊。佛龕里分著香,一尊觀音端坐蓮臺,面目模糊。椽柱上吊著蒙滿塵灰的燈泡,一只蜘蛛在幽暗的角落覬覦著小屋的不速之客。
吳融有些尷尬地站著,面前的一切是她陌生的。“蘆囡成績不好是吧,我曉得。她可以不上學了,上學又能怎樣,早點回來也好,倒麻煩老師大老遠跑一趟。”女人低眉道,“她往后也不去上學了,反正命也不好。真委屈老師大老遠跑一趟。天黑了,路難走,這兒又萬萬不能委屈老師住。等長青回來了送老師回鎮上吧。”女人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女人生得俏麗,頭發松松軟軟,雖然老了,但消不盡天生的豐饒。屋里傳來短促壓抑的咳嗽聲。女人說:“老師到蘆囡房里去吧,那兒稍微干凈點。”她轉身向傳出咳嗽聲的里間走去。蘆囡默默引老師往另一間小屋去。
蘆囡把一竹筐貓挪到床邊,悶聲不語。吳融進入了復雜的憂郁和絕望。她無能為力地垂頭喪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雨聲更緊。雨水從破敗的窗欞滲入。小桌的破玻璃下壓了張發黃的病例卡。肺CA擴散晚期。
吳融哆嗦了一下。費力地移開目光。蘆囡的小木床上僅一條薄花被。帳勾上掛了一只手縫的小香包。另一張床上還鋪著席子,一條男式舊褲子掛在床沿。吳融想,那是他哥哥長青睡的地方吧。
四
長青回來了。蘆囡眼里掠過驚喜,放下小燈盞和小小燈盞們去迎哥哥。哥哥摸摸妹妹濕答答的辮子,疲憊的目光中溢出溫情。蘆囡依戀地攀著哥哥的手臂,說:“哥,老師來看我,我們送老師回學校。”哥哥看一眼吳融,點點頭。
夜雨浸淫的鄉村,浮漾著陰冷幽秘。水鳥撲嚕嚕地飛,星星點點的燈光閃在曠遠的鄉野上。
稻田里堆著草垛,水塘邊蘆葦沙沙,蓼花清冷地開落。三人緩緩走著,不言不語,長青一路緊挽著妹妹,路上有水汪,便抱起妹妹跨過去。
吳融確信自己哭了。
到學校宿舍,兄妹倆無論如何不肯進去歇歇腳。吳融忽然記得中秋節時男朋友和她逛街時買給她一只漂亮的玻璃燈籠。她急急地從櫥里尋出這只有流蘇的小燈籠,換上兩節新電池,撳上開關,塞到蘆囡手里。蘆囡緊緊握著燈籠柄,眼淚出來了。
兄妹倆相依相偎伴著一盞燈火漸行漸遠。
吳融跌坐在床邊哭了。暗涌的震撼在內心翻滾。
秋的味道一天天濃了。小鎮的菊花開了,橘子熟了。村莊的稻場上堆著金黃的稻谷,肥嫩的油菜秧也種好了。村鎮的氣氛松潤閑散,像過了哺乳期的女人,渾身有一種悠然慵懶在醞釀。吳融從城里回來,帶回男友買的羊毛圍巾羊皮手套,還有一大包的玫瑰花茶及細雪冰糖。男友的溫存與擁抱在她身上留下了幸福的印記,她雙頰酡紅,異常滋潤。
袁老師抱著小兒子在宿舍前的破秋千上玩。小孩子口中嘟嘟作響,對爸爸作著開槍的動作。袁老師不亦樂乎。
“啊呀,小吳老師,回來啦!啊唷,買了這么多東西哦。那個——那個徐蘆囡今朝來過了,她爸爸死了,啊呀,晦氣的。我說,吳老師不在。她站了會兒就走掉了。這個小孩,身上貓臭味好重的,總算退學了,總算退學了嘛。”
“她來過了?”吳融大驚,“她爸爸去世了?”
“死了死了,老肺癌嘛,不知用了多少冤枉錢。你不曉得,她媽媽賣身掙錢給她爸爸看病。你說說,這種家里,能有好兒女出嗎?啊呀,一身貓臭味,成績嘛差得要死。”
吳融呆若木雞,許久才緩過來。袁老師繼續逗兒子:“乖寶乖寶,給爸香一個香一個,看今朝媽媽做了什么好吃的?菊花魚頭?好香啊,新鮮的白菊朵洗凈去蒂,上好的鰱魚頭拿醋醬料酒浸透,一并燜上,香哦……蘑菇小雞?好吃呀,小母雞脯子香嫩嫩,用蘑菇丁和著一并煮,香煞呀……”
袁師母在廚房里敲著鍋鏟叫:“哎哎老袁!鎮江陳醋沒有了!”
“不是有米醋嗎?”
“白癡啊,這個菊花魚頭不用鎮江最好的香醋怎么配?”
隔壁有一個女老師搭腔:“是哦是哦,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種細節馬虎不得,飲食文化嘛。”
袁師母被夸得越發得意:“不錯不錯!哎哎,張老師。”
袁師母笑著。袁老師顛顛地抱起兒子去買醋了。
宿舍區前的荷塘里,枯荷折損,蒲葦飄搖。涼晃晃的日光像一片碎銀照得吳融眼暈。
五
“你不知道,我……老師,你以后別來了。”白露那天是周末,吳融去草塘村6組找蘆囡。蘆囡在籬笆邊搓草繩。她鬢發蓬亂,皮膚起屑,雙唇皴裂。吳融想了半天終于溫和地勸:“回去上課吧,反正也初三了,初中畢業了以后工作也好找點。”蘆囡目光迷亂。她不言語,瞇起小眼睛,埋頭用力搓草繩。鬢邊的白絨花糾纏著干枯如草的頭發。
“你媽媽呢?”許久,吳融想到了一個話題打破沉寂。蘆囡指了指夕暉暈染的原野——蒼茫的天底下,一個單薄的女人,將幾近彎垂及地的背弓著,女人向前拉一車豆棵。是那個年老尤俏的女人嗎?是那個在丈夫垂危時與其他男人親狎的女人嗎?
蘆囡搓完草繩,麻利地卷好,拍拍血跡斑斑的小手,撩一把亂發。院里有一只瘦弱的老貓在打盹。
“小小燈盞們呢?”
“死了,餓死了。”蘆囡低下頭,抱起小燈盞,撫摸著它的小腦袋。
蘆囡避開老師的目光,放下小燈盞,跑向田野,幫母親一道推車。她身影孱弱,瘦如蒿草。院子里仍有菊花開著,清冷憂傷地開著。吳融對著這茫遠的暮色流出一滴眼淚,又一滴。
男友發短信道:我在溫暖香塢定了一桌火鍋,特色菜,保你吃了不想走,親愛的,吻你。
吳融虛弱地移開步子,蹣跚地漫行于悠長窄小的鄉道。
再度聽人談起蘆囡,是霜降了。聽說,蘆囡剛在鎮上的小醫院流了產,她一個人來的,又一聲不吭地走了。吳融大驚。人們又議論,估計是她家過不下去了嘛。還聽說蘆囡的哥哥出了車禍,癱了一條腿。
吳融決計再去一趟草塘村。
她看見蒼白著小臉的蘆囡在院里剁羊草。干枯的羊草被剁成一堆一堆,充盈著淡淡的苦香。蘆囡的確長大了,盆骨寬實了,衣衫也緊繃了。吳融喊:“徐蘆囡,老師來了。”蘆囡抬頭時眼淚流了出來,她哆嗦著雙唇,驚慌不知所措。
蘆囡哥哥長青躺在床上。他沖著吳融真切地笑了:“老師。”長青吩咐妹妹去煮蛋茶,蘆囡很聽話地去了。吳融忙說不要。蘆囡執意要去,吳融仍推辭不已。她坐了一會兒,說該走了。
蘆囡送老師一程。蘆囡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只流蘇玻璃燈籠,還給老師。她神色莊重,仿佛捧著全部的希冀與幸福。
在曠寂的小路上,蘆囡漸漸話多了。
“老師,其實……其實我不想再讓我爸爸苦下去,我……少給他吃了一頓藥……那藥,那藥是媽媽和那個男的……才,才掙錢買來的,吃不起……我,我也不想讓媽媽苦下去……老師,我只是窮,我們不是像這樣被人瞧不起……爸爸太慘了,媽媽一場喪事也不能給他,哥哥太苦了,他打多少工也不夠掙點錢……那男的說,只要我陪他一次,他就給我錢給我爸爸辦喪事,我答應的……我什么也不能給爸爸……老師,爸爸會不會嫌我不干凈……”她淚光閃閃的。
“不會的……”
“老師,你太好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這么好的老師……”
“你,你額頭上怎么破了?”
“……我,我不小心碰的……”蘆囡笑了,“不過沒事了,不會流血了。老師,我哥哥是騎車和那男的撞去的,哥哥最疼我,恨透了那男的。可哥哥一點也沒怪我……我也不怪那男的,他也不欠我家什么了……”
吳融想,這頭上的傷究竟怎么回事?是蘆囡想死嗎?是蘆囡被人打的嗎?還是什么呢?
分別時,吳融還是把那盞燈送給了蘆囡。
走出幾步,蘆囡突然追過來,小臉紅噴噴的,她采了一捧橘紅色的漿果。
“燈籠果!”她們幾乎異口同聲。
雁影將夕陽拉長了,野麻的藍頭巾在秋風中曳曳搖動。
吳融在被窩里和男友發短信。
她說:如果,我不調回城里,你調到我這兒來,好嗎?
他說:寶貝兒,你是不是發燒了?
她說:好不好嘛?
他說:寶貝兒,乖,生病了吃藥,早點睡,吻你。
她說:啊,你不知道,秋天的燈盞多么的美麗,它向我唱著優美的歌。
他說:寶貝兒,別鬧啦,天冷多蓋被子,晚安。
她說:我真的愛上了秋天的燈盞。
這時她發現,親愛的男友關了機。
作者系江蘇省通州高級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