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虹生的父親是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理論家張聞天。張虹生雖是張聞天的獨生子,但與父親在一起的時間很少,正因為此,他對父親的記憶,每一頁都分外清晰。
張聞天與劉英是在艱苦的戰(zhàn)爭歲月中建立起感情并在長征以后結(jié)婚的。1939年9月,劉英因病被組織上派往蘇聯(lián)治療,途經(jīng)新疆時生下了張虹生。張虹生第一次見到父親是在沈陽,那是1949年,他剛好lO歲,當時張聞天擔任中共中央東北局常委兼組織部長。張虹生平靜地說,他第一次見到父親時,沒有什么激動,因為父親對于他來說,是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加之父親是一個情感不易外露的人,每日總是忙于工作,很少能夠陪一陪他這個出生已10年卻未能見過一面的寶貝兒子,父子倆的感情發(fā)展緩慢。可有一天,父親身邊的工作人員悄悄告訴他,父親每次工作回來后,都要來到他的房間,站在他的床前,靜靜地看一會兒他甜睡的面孔,好久也舍不得離去。那一天,張虹生第一次為父親而感動。
第一次生活在父親的身邊,張虹生對父親生活中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尤其是父親乘坐的小汽車,更讓小虹生感到新奇。有一次,他鉆進了車子里,任憑父親好說歹說就是不下來。從不打罵孩子的張聞天,見兒子耍賴,竟氣沖沖地步行上班去了。“父親在以行動告訴我,任何時候,他的孩子不能搞特殊。我們?nèi)胰チ吮本┖螅疑蠈W總是擠公交車,衣服只要能穿就不買新的。至于見父親,需要向政務繁忙的父親預約。”張虹生說。歲月滄桑,作為黨的高級干部的子女,張虹生始終過著普通人的生活。此后,張虹生在新疆生活了15年之久,并在那里安了家。15個春秋里,他種過田、趕過大車、放過牛。無論是與父親通信還是回家探親,張聞天總是鼓勵他安心邊疆。
1957年,18歲的中共早期領(lǐng)導人張聞天的兒子張虹生高中畢業(yè)。此時黨號召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出現(xiàn)了邢燕子等一批先進典型,張虹生則是高干子弟的突出代表。在父親張聞天和母親劉英的支持下,張虹生報名去了北京郊區(qū)青年農(nóng)場“做新一代的農(nóng)民”。他身強力壯,意氣風發(fā),很快學會了水稻種植技術(shù),成為農(nóng)場的生產(chǎn)能手。盡管農(nóng)場勞動緊張繁重,他仍沒有放松復習功課,1959年夏,他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
1959年的廬山會議上,擔任外交部常務副部長的張聞天在長篇發(fā)言中分析了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的缺點及后果。一番公開的心里話,換了兩頂嚇人的帽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和“彭、黃、張、周”反黨集團成員。
那是深秋的一個星期天,張虹生又到農(nóng)墾部長王震叔叔家去玩。王震將軍見到張虹生,不像以往那樣笑呵呵的,而是顯得面色凝重,叫張虹生坐下,并關(guān)切地說,你父親犯錯誤了,你要正確對待啊張虹生一下子懵了。
1961年冬,中央制定了“農(nóng)業(yè)政策七十條”。根據(jù)上頭安排,大學文科學生赴農(nóng)村幫助“整社”,下農(nóng)村的學生每人負責一個生產(chǎn)隊,上面要他們只宣傳,不行動。園林五隊共96戶人家,張虹生走訪一遍,傾聽社員的呼聲,大家都希望解散食堂,把口糧分到戶。這在當?shù)貨]人敢作主,血氣方剛的張虹生召集全村群眾大會,宣布解散食堂。此言一出,農(nóng)民們高興得拍紅了巴掌……
張虹生因為“自作主張”,被提前調(diào)回了學校。隨后,“上綱上線”的批判接踵而來,主要罪名是“右傾”,挖其根源是“跟你父親一樣”。張虹生據(jù)理力爭:“我并沒有錯”人家聽不進他的分辯,批判步步升級,最后定性為“壞學生”,校方的處理意見是“勒令退學”。校黨委一位副書記親自找張虹生談話,告訴他,如果不退學,就要被“開除學籍”。
退學后在北京找不到工作,張虹生就在1962年2月踏上了去新疆的路途。他從北京坐了3天3夜的火車到了烏魯木齊,再坐了3天3夜的汽車到了阿拉爾塔里木河畔的農(nóng)一師九團四連。那是嚴冬季節(jié),冰凍三尺,寒風咆哮,遮天蔽日的沙礫是給張虹生的見面禮。此后的張虹生,也就像這沙礫,融入了戈壁大漠。
此后3年,風里來,雨里去,張虹生經(jīng)歷了太多的磨難。連隊分配他趕馬車,他就揚起皮鞭,做了個稱職的馬車夫。在這期間,他認識了農(nóng)場圖書館管理員川妹子廖慰訓,萌生了愛情,經(jīng)過多次磨難,后來終成夫妻。
1968年5月,張虹生回北京探親。北京的家被抄了幾次,已經(jīng)不像樣子了。就在這個月,張聞天和劉英突然被“監(jiān)護”起來,實際上受到審訊和逼供的非人道摧殘。專案組負責人找張虹生談話,氣勢洶洶地把他訓斥一通,聲色嚴厲地叫他劃清界限,公開宣布與張聞天脫離父子關(guān)系。張虹生不吃這一套,火爆脾氣一下子點燃了:“父子關(guān)系怎么可能脫離呢﹖就是一萬年,他也是我的父親”
不久,他乘火車返回新疆,在阿克蘇轉(zhuǎn)長途汽車時,就受到團部派來的人監(jiān)視,說是怕他“畏罪潛逃”。回到團部,他又被“隔離審查”。他提出要看孩子,上頭同意了,條件是不許夫妻見面,他押回家時妻子廖慰訓不得在場。
1969年10月,張聞天和劉英長達524天的分別拘禁解除后,卻必須在3天內(nèi)啟程,被遣送廣東肇慶,實際仍是軟禁。上面還通知,張聞天的名字停止使用,另取化名,對外保密,只能同直系親屬通信。生性豁達的張聞天說,既然我是普通人了,就叫“張普”吧。
直到1975年5月,張聞天從廣東肇慶遷居無錫,張虹生聞訊趕到肇慶,陪同到無錫,誰知這竟是與父親的最后一面。不久傳來了張聞天突發(fā)心臟病去世的噩耗,張虹生急忙請假去無錫奔喪,無奈路途太遠,等他趕到時,張聞天的遺體已經(jīng)火化。他捧著父親的骨灰盒淚流滿面。
1976年,十月一聲驚雷,“四人幫”被粉碎了。在無錫的劉英身邊沒有子女,按政策規(guī)定張虹生可以調(diào)回來照顧母親。可是他在新疆兵團,調(diào)動出來只能在農(nóng)林口,也就是說,調(diào)到江蘇還得繼續(xù)當“農(nóng)工”。11月,張虹生夫婦調(diào)到了南京曉莊林場。在新疆落實政策時,廖慰訓不愿意回團政治處,改行當了會計,到南京還當她的會計;張虹生則和在新疆一樣,仍然務農(nóng)。好在妻子愛他,并不在意他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業(yè)戶口。
當張聞天的冤案平反,張虹生的帽子也摘掉之后,他回北京探望母親時,曾想找找當年“整”他的北師大那位黨委副書記,那次生硬的談話是他終生難忘的。那位副書記兇巴巴地斥責張虹生,年輕氣盛的張虹生說:“誰對誰錯,30年以后見分曉吧”這話終于在30年后兌現(xiàn)了。那位副書記退休在家,不愿見張虹生,也許是沒有勇氣面對他。
北京101中學同學聚會,張虹生碰到了毛澤東之女李訥。“相逢一笑泯恩仇”,父輩的昨天已經(jīng)過去,后代人也飽經(jīng)滄桑,同學之間海闊天空聊得很歡。張虹生說,歷史已經(jīng)證明我父親沒錯,還有什么可計較的呢﹖他大徹大悟,政治上的磨難帶給他的不是抱怨,而是豁達和寬容。
張虹生告訴記者,新中國成立后,張聞天拿過外交一級的工資,后來一直拿行政三級工資。由于家中人口少,張聞天的稿費多,生活又節(jié)儉,存款總是很多。
但家中的存款,張聞天或是作為黨費上繳,或是捐贈出去。父親一生中只給過他兩次資助,一次是1966年他結(jié)婚的時候,給了他400元錢成家;還有一次,是他患了慢性遷延性肝炎以后。當時,因新疆的生活條件差,他的病久久不能痊愈,他向父親請求回北京治病,張聞天在回信中說:“你不要老是以干部子弟自居,有一點病就想往大城市里跑,新疆有那么多的人民群眾在那里工作和生活,他們生了病不都是就地治療嗎﹖”張聞天隨信寄來了100元錢,讓他增加營養(yǎng)。
張虹生最大的遺憾是在父親受迫害去世時,沒能陪在父親的身邊。1976年7月1日,他接到父親病危的電報,從阿克蘇一路輾轉(zhuǎn),lO多天后才趕到父親最后的居住地無錫。回到家后,他才知道,電報是在父親去世后拍的,父親的遺體已經(jīng)火化。母親劉英強忍著悲痛告訴他,父親在彌留之際,非常想念遠在新疆的兒子,但卻又堅決要求將生前4萬元錢的存款全部作為黨費上繳給黨組織。父親在身軀已不能動彈的情況下,艱難地舉起顫動的手,要母親為這件事留下字據(jù)。母親含著淚說:“難道你連我也不相信了嗎﹖”父親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父親離去的時候,身上穿的是染過好多次的舊制服。
“四人幫”垮臺后,張虹生經(jīng)組織批準,調(diào)到南京曉莊農(nóng)場工作,后又調(diào)到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直至去年退休。張虹生的家位于南京鼓樓廣場附近的一個老式住宅小區(qū),小區(qū)不大,但卻鬧中取靜。退休后的張虹生,愛上了養(yǎng)蘭花。不過,他說他養(yǎng)的蘭花,品種一般,沒有高貴的。高貴的,他買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