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在街角靜靜地守望

原來愛情在有的時候，是溫存的陪伴；而有的時候，又是一種守望，靜靜地，在街角，以深情的視線覆蓋——

在所有的親戚里，表姐應該是個美滿的女人——美麗、聰明，事業有成、愛情甜蜜。大概她太幸運了，所以有一天，降臨的厄運也要比很多女人慘。

那次意外發生在表姐婚后第二年，她出差返回武漢，暗夜行車，透過車窗可以看見外面的綿密梅雨。梅子黃時雨，是這個江南城市顯著的標志，離家已經不遠。可突然，交叉道口迎面沖過來一輛大卡車，燈光罩住表姐乘坐的黑“藍鳥”，劈頭蓋臉地撞過來。只是一個瞬間，感覺飛起來，用表姐自己的說法是，耳膜里最后聽到的聲音是自己的驚叫。

等到從昏迷中蘇醒，第一眼，表姐就看見丈夫因為擔憂而憔悴的臉，望見她睜開的眼睛松了口氣，微笑著說：“謝天謝地，你總算挺過來了。”

劫后余生，表姐也笑著想舒口氣，但尚未徹底展顏，就敏感地察覺下身的雙腿麻木，沒有任何感覺。于是心立刻揪緊了，抬身看了看裹滿石膏的腿，急切地向醫生討實話。

醫生說：“你很幸運，保住了性命，而且除了腿，再沒有別的嚴重內傷或者后遺癥。何況腿的希望也不是完全沒有，像你這種情況，大約有１５％的可能性，還是能恢復到站立和行走的。”表姐瞠目結舌地看著醫生，心里掠過一句話，只差尖聲喊出來——１５％﹖天啊那根本不是她想聽的結果。

這時，表姐夫挨著表姐坐過來，用自己的手輕輕攬住她。那是表姐再熟悉不過的臂彎，曾經很多個夜晚，丈夫就這般縱容她放肆的慵懶，懷著無拘無束的一顆心悱惻纏綿。然而那一刻，她卻在丈夫的溫柔懷抱中無法自控地戰粟，因為對１５％的可能性全然沒有信心。

神思恍惚到出院那天，丈夫推著一輛嶄新的輪椅來接她。輪椅的架構閃爍著金屬光澤，深深刺進心里。表姐努力想做一個堅強的姿態，但是不到一分鐘就裝不下去了。她無措地流下淚，瞧得每個人心疼。這時只有表姐夫微笑著走過去，用力握住表姐的手，安慰說：“沒有關系，不過是我們的生活拐了一個彎而已。今后的路不論多么難，都會有我陪你。”

表姐以臉頰貼緊丈夫灼熱的胸口，將所有的凄惶淋漓地哭出聲。相信他比任何人更知道，生活究竟拐了個怎樣的彎。

以前聽表姐嘮叨表姐夫，嗔怪他自戀愛到結婚，從未給過什么樣的許諾，真真是連一句“我愛你”都不曾說出口。可偏偏這樣的時候，他卻篤定地答應“陪”表姐走后邊的路，不能不讓人感動。

回到家，依舊過瑣碎的生活，但既然拐了彎，很多事情他們必須學會重新適應。表姐夫特意換了份離家近的工作。然而，只有５分鐘的路走回家，表姐夫卻要花去更多的時間為表姐做按摩；表姐夫是大學外語系的碩士畢業生，精通三四種歐洲國家的語言，可他自己生性不善言辭，也沒有學得西方的一點浪漫。而現在，表姐夫卻一改以往的寡言少語，利用每個機會與表姐說話、聊天，甚至陪她看他最不喜愛的言情劇。

表姐夫萬般體貼地包攬下全部的家務，讓表姐徹底閑下來。可是，那不是她本意的閑，閑得整個心無著地空落。沒有事，反倒會有時間去疑、去猜，人因此變得敏感而脆弱。

表姐夫上班的日子，表姐總是將輪椅搖到臥室的窗口，一連幾小時，從窗邊眺望通往家這邊的街口。期盼丈夫的身影及早出現，甚至希望能從嘈雜的聲響中辨出他輕微而熟悉的腳步。那樣的等待是一種折磨，整個屋子寂靜得讓心忐忑，怕丈夫晚回，尤其害怕他哪一天不再回來。

不記得是第幾個郁悶的傍晚，好容易看見表姐夫提著滿兜的蔬菜從街角過來，于是表姐欣喜地搖著輪椅迎到客廳。不料匆忙里，一個閃失碰翻了茶幾，一只用作裝飾的花瓶立即碎片飛散。花瓶是表姐夫送她的生日禮物，特意請朋友從景德鎮購得。薄胎青瓷，古藍色內紋花樣，現在卻因她的笨拙和無能一下摔了個粉碎。表姐夫聞聲開門，迅速跨過四散的碎片奔過來，蹲在輪椅旁，緊張地拉過表姐的手仔細翻看著連聲問：“傷到哪里沒有﹖傷到哪里沒有﹖”

那時表姐夫的額角細細密密地布滿汗珠，耳朵后邊竟然生出一兩根白發。他才３０歲，就憑添了白發，顯然是因為表姐的緣故。在燈光下，那白發亮剌刺地劃疼了表姐歉疚的心。

表姐伸出手，撫去表姐夫額角的汗，心里非常清楚對他日深一日的依戀，但又不得不將自己最怕說的話說出來：“我們……分開吧。”表姐夫頓時意會了，沒有絲毫遲疑地捧起她的臉，正色道：“不過是碎了一個紀念物，而你，卻是我鐘愛的惟一。即便不再完美，我也會小心呵護，假如失手，碎掉的將是我一生的愛情。”

表姐的眼淚倏地就那么落下來，消沉了這么久，才重新記起醫生的話。于是暗暗告誡自己：為了這么好的一個男人，為什么不竭盡全力去做那１５％的努力﹖

接下去，是磨難的日子，像煉獄。表姐去找最優秀的醫生，采用近乎嚴酷的方式做恢復。器械牽引、人工理療，整個過程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痛苦，但一向柔弱的表姐硬是咬牙忍下來。預計一年才可以見到的效果，表姐只用了４個月，就能離開輪椅嘗試行走了。連醫生都驚訝，覺得是個不小的奇跡，要把她這個案例帶回去好好研究。其實，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因為她怯怕的，是辜負了表姐夫的愛。

本來以為到了這一層，可以撥開烏云見青天。但很快就發覺了問題，因為腿骨關節的折縮，表姐行走不能如常人。于是她焦急地跑去找醫生，希望再創造一次奇跡。但這一次，醫生坦承道：“這就是你能夠恢復到的最好程度，但是，總會存在那么一點點缺陷。”為了不給她刺激，醫生沒有用“瘸”這個字眼。

表姐又一次茫然無措，她要面對無數異樣的眼神，同情的、惋惜的、驚訝的，甚至是刻意回避的，其實無論哪種目光的探究都沒有惡意，卻讓她有一種無法適應的難堪。

遲疑好久，表姐才決定要重新回去工作。頭天夜晚，她對表姐夫說：“明天你陪我一起去公司，好不好﹖”這一次，表姐夫自上而下地打量她，瞥了一下她刻意用長筒裙遮蓋住的腿。然后說：“哦，明天我要趕早去向老總匯報。”

表姐夫的一瞥，讓她意會出一點別樣意味。于是她退后一步，帶點撒嬌的口氣說：“要不，你明天陪我到車站，看著我上車再走﹖”公共汽車站就在他們家門外不遠，而且跟表姐夫上班的方向一致。可是，他仍然搖頭拒絕：“真的不行，我明天要提前去。”

表姐無話了，轉身默默走開。心里開始不安——自己現在的樣子，是不是也讓他覺得難堪﹖或者，他根本就是開始厭倦和一個“瘸”妻子共進退﹖

第二天清晨下著小雨，表姐撐著傘，獨自走過小街。腦海里反復閃現著表姐夫的拒絕，不免有些黯然神傷。

快到車站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跑過來，遞過一支胭脂紅的香水玫瑰，花瓣上沾幾滴雨珠，美得晶亮剔透。在表姐的驚訝里，女孩子笑著用手指了指街的方向，說：“不記得了﹖我就在那邊開花店。”

表姐想起來，那花店就開在家附近的街角，她以前經常和表姐夫相擁著去買鮮花。此刻表姐急忙掏錢，但那女孩子卻搖頭說：“是送你的，希望你今天有個好心情。”說完就跑掉了。

公共汽車一會兒就到了，表姐拿著花上車，頓時引來車廂里一些羨慕和喜悅的注視。那些陌生的目光，因為關注花朵而絲毫沒有在意她行走不便的腿。一下子，表姐郁悶的心也開朗了許多。

到了公司，舊時的同事三三兩兩湊過來。從花說到人，想象里的隔膜并沒有出現。在他們眼里，一個有心情帶玫瑰上班的表姐，還跟從前一樣。其實表姐自己也下意識地朝自己的腿看過幾回，暗暗覺得一直是自己庸人自擾。

下一天清晨、再下一天清晨，那個花店女孩子總是準時等在車站附近，每天送一支新鮮的花朵。不多不少，有時是玫瑰，有時是百合，有時又是康乃馨，顏色也不一樣。

送到月末，表姐有些過意不去地堅持要付錢。女孩子嫣然笑出聲：“你先生早就付過了。”“我先生﹖”表姐一下愣了。

女孩子說：“對啊，就是他讓我每天送一支花給你。真希望我的男朋友能像他對你那樣對我好。”說完，她回臉朝街角處一努嘴。表姐順著看去，只見表姐夫就站在街角的花店玻璃門旁，遠遠地凝視這邊。

在表姐的愕然里，表姐夫慢慢走來。他說：“我答應要陪你走一輩子的路，說過的話，永遠都不會變。但是，我不愿意看見你對我的依戀逐漸蛻變成依賴。”

哦表姐這才恍然地釋懷。這么些天，表姐夫以種種借口提早離家，然后就一直站在那里，目送她帶著花朵和愉悅的心情上車遠去。而她，又怎能不懂得他的用心呢﹖這是表姐夫不厭其煩對我絮叨的一段情事，和我喜歡的那些浪漫電影和小說不太一樣：原來愛情在有的時候，是溫存的陪伴；而有的時候，又是一種守望，靜靜地，在街角，以深情的視線覆蓋——讓心恢復直面世界的勇氣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