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穿土布鞋長大的。那是一種用穿爛的衣服換下來改做的布鞋,媽媽去地里把魔芋挖回來磨成漿,再放鍋里燒開,把換下來的舊衣服布一層一層地糊成“布殼子”,把“布殼子”曬干,然后媽媽就用這“布殼子”鋪鞋底,做鞋幫。用這種“布殼子”做成的鞋,媽媽給取了一個形象的名字:粑粑鞋。
記憶里,媽媽總是在燈光下納鞋底,那個時候隊里沒有專門的閑工做布鞋,媽媽就利用晚上的時間坐在煤油燈下一針一線地納鞋底,撩鞋幫,上鞋子。每次當(dāng)我一覺醒來,總是看見媽媽坐在那里納呀納呀。那麻線抽過鞋底時發(fā)出一聲聲悠長的聲音,就像媽媽的一聲聲嘆息,直往我心里扎。媽媽的個子并不高,但那巨大的影子卻仿佛是一個巨人,映在墻上幾乎將整面墻都覆蓋了。
小時候,一天天,一年年幾乎就這么過了過來。那燈下的媽媽形象則一日一日地在我心里鮮明起來,就像一刀一刀刻上去的一樣,永生永世都不能忘記。
布鞋穿起來非常爽腳,冬暖夏涼,既不燒腳也不打滑,而且也適應(yīng)任何場合。我就穿著那些土布鞋“得的得的”在那些大山里奔跑著,豁起個大嘴哈哈大笑,忘卻了腳下的布鞋,完全沉浸在一種無憂無慮的快樂之中。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腳上的大拇指從鞋子里跑出來了。這時我才知道我沒有心疼媽媽的勞動成果。當(dāng)然大拇指跑出來是瞞不過媽媽的眼睛的。她見了就彎下腰看看鞋子壞成什么樣,或是要我把鞋子脫下來讓她看看。而每次看過了,媽媽就嗔怪我的腳是個“撮腳”,別處都是好好的,就是大拇指那兒不經(jīng)穿。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個子不看長,那腳卻總是長得快,后來成人了,身高只有一米六幾,而一雙腳卻要穿43碼的鞋。尤其是我的大腳指,老長老長。每一次媽媽也只是嗔怪一下,然后就又坐在燈下繼續(xù)納鞋子。
就這樣,我從小到大腳上就一直沒有離過那種被媽媽叫做“粑粑鞋”的土布鞋。我就穿著那種“粑粑鞋”爬山、上學(xué),一步一步走得更遠,直到19歲我離開我的故鄉(xiāng),有工資收入了,媽媽才再沒給我納那種“粑粑鞋”。媽媽說你成個人了,穿這種“粑粑鞋”丑,我就不給你做了。再后來媽媽就在我23歲的時候得了一場大病,而且這一病就是多年時間??墒峭蝗挥幸惶?,我爹到我單位來給我拿出了一雙那種“粑粑鞋”對我說:“這是你媽沒病的時候做的鞋子,鞋底和鞋幫都做好了,一包袱包著,就是沒請人上。我請人上了一下就給你拿來了。”拿著那雙特大的被我媽媽叫做“粑粑鞋”的土布鞋,我號啕大哭了起來。我知道病中的媽媽還有根神經(jīng)掛著她的兒子呀。
再后來媽媽的病就好轉(zhuǎn)了起來??墒呛棉D(zhuǎn)了的媽媽精神就大不如從前了,頭上長滿了白發(fā),行動也遲緩了。每次看見白發(fā)蒼蒼的媽媽,我的心里就如刀絞一樣疼痛。我知道我是穿著媽媽給我做的土布鞋一步一步走出一片屬于我自己的天地來的,可是我這個為兒的無能,沒能改變媽媽的命運,我知道這筆巨大的感情債我今生今世是沒法還清了。我現(xiàn)在惟一能做的,就是繼續(xù)沿著我走出的路把天地走得更大更寬,讓年邁的媽媽能多一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