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

青春是長長的風

文／符偉智（廣州）

懷念李亞明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因為你不得不去面對一些不想再去面對的東西，你得把過去的日子翻過來，一點點去找尋由此帶來的開心或者不快。

《白衣飄飄的年代》響起的時候，我并不能馬上和自己扯上關系，我只看見李亞明，他在我面前衣袂飄舞，像個飛天。李亞明時常穿一套白色的衣服在校園里走過，一腳踏出，馬上就開始抬另一只腳，他的腳跟基本上是不著地的，所以看上去輕飄飄的。李亞明從不打傘，于是在飄著小雨的時候，你可以在人來人往的木蘭路上看見白衣白褲的李亞明像風一樣輕輕地從你的傘前經過，像言情小說里面的男主角一樣純潔無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格外顯眼，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校園里的一道風景。他遠遠的白色的身影足夠給浪漫的女生留下想象的空間。不少女生停下來看他，看他一步步走近，把夢幻里的東西一點點衍變成現實，又被現實一棒子無情地打碎。她們從此開始從夢幻的城堡里走出來，不再相信騎著白色大馬的男人都是高大英俊的夢中情人了。

李亞明不高，這一點讓他在整個大學四年抬不起頭，班里大部分女生站著都讓李亞明覺得有壓抑感。李亞明在木蘭路上轉悠的時候喜歡盯著那些海拔超巨的女生看，羨慕之余又深深自卑。我們只好安慰他，光長又什么用，要緊的是大。李亞明剛欣喜地抬起頭，又一下子矮了下去，哭喪著一張臉：你們看我胖，也沒必要這樣奚落我啊。李亞明的確有那么一點肥，我們在寢室里高聲唱和“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

李亞明的至愛有兩樣，一是梳子，二是刷子。梳子用來梳他的四六分的頭發，即使油得泛光也照樣分得一絲不茍，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東邊的頭發決不會梳到西邊，西邊的頭發也不敢跑到東邊，這是他的頭發黃金分割理論。刷子當然用來搞定鞋子，一雙皮鞋完全是用油堆起來的，呆在寢室里他會每隔15分鐘定時刷鞋一次，再用布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忙上一陣擦拭光亮。我們說李亞明你又在拉皮條啊。他對我們的戲謔不屑一顧，自顧自擦他的鞋。

有很長一段時間，李亞明曾經迷戀上詩歌。他不再有時間專心致志洗他的白衣服，也沒有時間打理他的頭發和皮鞋，他開始頭發凌亂，衣冠不整。有時候半夜里他突然坐起來，抓起放在枕邊的筆記本一陣狂寫。有時候他在路上走著走著就會停下來寫幾句。他說，靈感啊，就像突如其來的尿意，必須釋放了才舒服。熄了燈后的前10分鐘是屬于李亞明的，他開始在寢室里激情洋溢地朗誦他的詩歌，他的詩粗俗簡短，意味深長。他把白天里收集的點點滴滴用帶有濃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話朗誦出來，配以夸張的肢體語言，讓我們每個人在黑暗的夜里血脈賁張，放亮了眼睛。那時候窗外昏黃的路燈照進來，李亞明那張坑坑洼洼的臉被一大片陰影籠罩著，看上去非常舒服，李亞明站在桌子上，解開了衣服，晃動著一大片白花花的肉，因為激動他伸長了手，飽含激情，“青春，真他媽青，真他媽春。”我們為李亞明歡呼，我們說李亞明你真他媽厲害。李亞明那一次因為過度興奮，從桌子上摔了下來，他像一枚重磅炸彈一樣在骯臟的水泥地上清脆地砸響，李亞明從地上爬起來，他甩掉粘在手上的一只臭襪子，把頭發整理好，扯了一下衣服，再次氣勢磅礴地吼了一句——“青春，真他媽青，真他媽春。”我們為李亞明拍紅了手掌，我們齊呼“李亞明萬歲，李亞明萬歲……”興奮的李亞明往窗外扔了一只空啤酒瓶，結果砸在了窗欞上，我們抗議一地的玻璃渣子可能會割傷我們的腳，李亞明敵不過輿論壓力，被迫在第二天從外面背回來一箱啤酒。

詩歌高潮過后李亞明開始昏天暗地地彈吉他，他省吃儉用從琴行里背回來一把木吉他，學得差不多后就跑到女生樓下去彈，對著某個窗口神情款款，也彈得像模像樣。淋了一次水后，李亞明徹底心灰意懶，把吉他給賣了，再后來，他瘋狂跑去健身，把兩塊胸大肌練得意氣風發，呼之欲出。再后來，我們在熄燈之后不再聽到李亞明朗誦他的詩歌，他也不再沒事的時候吼幾句不成調的校園民謠，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泡在圖書館里面，看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書，他甚至還跑去復印了《金剛經》。

我們的李亞明在大家都不知情的情況下考上研究生，然后在我們都以為他將繼續一條光明大道的時候，申請去了西藏。

離校前，我們在常去的小酒館里喝得大醉，回去時路上已經沒有什么人，午夜的風吹起來，拐彎的時候，李亞明撞上了一輛飛馳的小汽車，他像一個臃腫的娃娃被拋起，又落下。

我們的李亞明，他安靜地躺在地上，紅著臉，酒精的高潮還在他臉上沒有褪去。那時候，不知什么地方飄過來一首歌，“青春正是長長的風，來自無影，去向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