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雞面湯
如常一樣在圖書館的亞洲閱覽室寫作。天氣預報說今天會有小雪。才剛午后,天色已呈墨黑仿若寒冬的傍晚,雨點在清亮悠遠的鐘聲中洗刷著校園。我忘了帶傘,又不愿蜷縮在圖書館內以咖啡和甜點做午餐,便只能頂著寒風雨霧向離圖書館最近的巴利會堂疾步走去。那里供應熱湯和三文治。
巴利會堂在英文里是“BarneyHall”。聽上去古典莊重,非常符合常青藤院校的氣質。青磚外墻,灰色尖頂,入口處一面寬大而陳舊的美國旗提醒著你學院的年代。美國是這樣年輕,超過100年的建筑都算得上古跡了。東岸這所建于1865年的大學,也算得上是美國歷史的見證。
點了“火雞面湯”和醬汁燒雞三文治,我坐在靠窗的那張常坐的小木桌前開始享用。火雞面湯是來美國后吃的第一種西式湯,一試就喜歡上。湯的原料不外乎雞片(普通雞或火雞都可),一種軟度適中又不粘牙的寬面片,切碎的胡蘿卜和芹菜粒。做得好的話雞湯濃香撲鼻,面片和其他菜蔬爽滑入味,上湯時灑上的黑胡椒粉既提味兒又能驅寒,恰是應和了此刻“饑寒交加”的我之所需,配上咸梳打餅干,別有一番風味。
熱湯暖胃,似乎也就開啟了人的思維和記憶的閘門。我想到了倩。
倩
和我參加考試,申請、簽證來到美國的程序不同,倩是嫁過來的。大學畢業不到一年她便傳出了婚訊,和只相識了半年卻是“很愛很愛”的勤。勤的家人都已定居美國多年,他被中西部一所大學的商學院錄取,便攜倩一同來美。倩來的時候勤正在外州實習,先把倩安置在加州的父母家,我就是在這時和昔日的好友相見的。
倩的公婆請我和他們一道吃自助餐,她婆婆推薦了這道“火雞面片湯”。我熱情響應,倩只是淡淡一句,老外的湯不會好喝。她仍然如在大學里一般秀美,只是異常的清瘦,雙眸幾乎顯得凹陷。依稀記得當時的她對公婆的言行很是不屑,但表面上做出特別尊重依順的樣子。只在我倆單獨時對我說,他們自命清高,出國多年,對中國的現今一點不了解,每每還總愛針砭一通時事;以為我從國內來見識少,句句不離“我們美國這邊怎樣怎樣”,其實本身跟美國主流并不沾邊,真別扭。
整個晚上她只是應和著勤父母的話題,做出很認真的樣子回答他們的問題。直到她婆婆把車開到海邊,說讓我們下去散散步的時候,倩的眼睛才放出光彩。她緊握著我的手幾乎把我從車中拖出,然后我們朝灰色的大海跑去。北加州的仲夏夜,滿天的晚星散發著清涼的光,倩在咸濕的海風中大口呼吸著。都是初到美國的我和她,緊緊相依,面對蒼茫無邊的大海,想著眼前不可揣測的生活和命運,心里滿是迷茫與惆悵。
美國夢
時隔3年,今天我又點了這道火雞面片湯,我和倩已經各自走在和自己當初的設想完全不一樣的生活道路上。我結了婚,她離了婚。
于我而言,當初來美國是為了躲避國內大學畢業生單一而乏味的生活模式:進外企,掙高薪,男人供房養車,女人結婚生子。23歲的我對這樣的既定方向深感恐懼。那時我想趁著年輕,在學業和個人修養上盡量進取再上一個臺階,美國,似乎是一個能提供不一樣或說更多選擇的地方。心里清楚自己不想過今天知道明天的生活,太平洋對岸的陽光和海風對我就形成了一種召喚,我對自己的決定義無反顧。
選中的學校有西班牙式的紅磚房和大片的草坪,常年充足的陽光,車程為20分鐘的碧藍澄澈的太平洋海岸線。我讀著喜愛的專業,不時參加學院里提供學生們社交機會的紅酒奶酪水果聚會,觀賞新銳導演的影片首映和爵士樂系18人的精彩演出。生活似乎又回復了簡單美好。
畢業后我搬到了東岸,先在丈夫念書的大學城過了半年寂寞的小鎮生活,而后找到在紐約的工作。此時的倩,也跟著勤從中西部輾轉到了東部,完成了她自己的MBA學業。我們在曼哈頓的一家咖啡店有一次簡短的聚會。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她的見面。
年少時我們愛談感受,純粹的感受,對身邊的男孩,對感情,對所有感性的事物。如今隨著年齡、心境和經歷的改變我們可談的只有生活,真槍實戰的生活,柴米油鹽的生活,離不開身份、學費、工作、待遇、回國這些字眼的美國生活。倩的眼光和語氣顯得犀利挑剔,和我一樣,她對紐約聲色犬馬的生活和無窮無盡的挑戰感到興奮刺激;和我不一樣,她能把握住對她的前途產生正面影響的人,自然尤其是男性,所以似乎輕而易舉,她就已經穩操未來的勝券。那次的聚會并不愉快,因為生活的真相總是猙獰無情:倩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被公司派遣常駐香港的勤,已不再具備和她共同生活的條件。
而此時的我,已經離開了紐約,回到曾經無數次想離開的大學城,開始孤獨的寫作。這不是我最初的愿望,卻是我目前不得不作出的選擇。我可以逃離一種生活模式,卻永遠逃不出生活的艱辛和錘煉。那個加州的夏夜,我和倩都還不清楚在美國的生存需要有怎樣的擔當、勇氣和決心,心里裝的是隱約的興奮和模糊的惆悵。短短3年,我們告別了純真的過往,而要將被美國打破的思維模式和傳統的價值觀重新整合,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才意識到,美國夢的代價其實很昂貴,為此有人可以輕易愛上一個人,也可以輕易離開一個人。
從我座位旁的落地長窗望出去,可以看見不遠處被秋日色彩裝點的山坡,白色小屋的村莊,還有天空中大片緩緩前行的烏云。握著手中仍然溫熱的火雞面片湯,雖然物是人非,可我不再傷感。生活的本質在哪里都是一樣的。我已不會憑借想象來決定自己最后的港灣,只想和心愛的人在一起,過好每一天,任歲月流轉,祈禱以真情的不變應生活的萬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