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高的三國

在老男人肆虐的《三國》里，有酒請你去喝，那多半就是有事了，我們看”三國”，聽“三國”，一有使者來請酒時，往往就緊張起來，良有以也。故老辣蛇蝎輩，是不會輕易動箸的。

透過杯影，你看那頭號智者孔明，在草廬隆中對時，孔明是沒有酒招待人主劉備喝的，到草船借箭的當兒，晝轉昏黃，丹山水碧，舟橫江中，敵營在岸，為了安撫同行的魯肅，他才要慢慢地“酌酒取樂”起來。后來蜀相大人征討南蠻，詐降的孟優喝多了酒、中了計，從此南人方才見識了我們的酒中智慧。

小小杯爵把玩手中，那后邊或是美人色，或是殺人刀，杯酒擲去，似有甲兵齊出，頭顱落地，家邦淪滅。酒香蔓延之際，切不可怠慢忘形，所以三國頭號生存學大師劉禪，在魏舞、蜀舞、杯弓蛇影的關鍵時刻，急智頓生，喜色說道“此間樂，不思蜀也”，笑得那敵國將軍聲震屋瓦，刀劍之厄頓消，“上酒！”

但若單單是一幫老人的臭臉，在陰影里晃來晃去，那三國也就沒趣無聊透頂，無人喝彩罷了，嗚呼。

“大丈夫不與國家出力，何故長嘆？”回頭看時，身長八尺，豹頭環眼，燕頜虎須，聲若巨雷，勢如奔馬，正是燕人張翼德，三國頭號酒人來了。

上來就是三結義，劉關張領了起家的三百余人，就桃園中痛飲一醉。倒似乎《三國演義》百二十回的大書，都是這弟兄三人的桃園粲然一夢。

張飛這酒人，一輩子大事洋溢酒神精神。榮也是酒，敗也是酒，快活也要酒，號哭更須將酒來。

當年掃蕩黃巾，玄德入仕，卻遇到一個打秋風的督郵來抬杠，那玄德忍得，張飛哪能忍得？只見張飛喝高了，就著酒勁便將這老怪痛鞭一頓，玄德也因此掛官而去—正史上其實收拾督郵的正是當時年輕氣盛的劉備也，跟人家張飛無關，真實的張飛正經是出將入相的人物，領過兵，用過謀，敬過士，寫得一手好書法，當巴西太守，甚得民心，至今當地仍有張飛廟香火不絕，不過張飛為人直獷，快意恩仇，于是到正史里邊，與歷代說書人、話本家對酒人的需要一混合、發酵，就成了后來喝高使酒的豪客級別人物了。

聽“三國”，張飛一動酒，又一定喝高，那準有噱頭出來，從鞭督郵、鞭曹豹、鞭哨卒到最后鞭范疆張達，無不是神色飛舞，大有文章。

張飛最得意的一場酒，無非力挫曹軍大將張郃于瓦口隘。那瓦口隘是漢中門戶，當時張飛帶兵前去攻打，張郃初戰不利，便要堅守，張飛無計可施，這曾經喝斷橋板水倒流的廝殺漢，心生急智，裝作使酒懈怠，故意引那不識謀略的張郃前來劫營，結果張飛大勝，取了那瓦口隘三寨，倒轉三國形勢，孫曹不敢安枕。誰說酒人不能成事？后世行義的都拜關公，卻沒見過喝酒的去拜張飛，真是奇哉怪也。

三國時正在亂世，生民涂炭，農業荒廢，糧食不足，酒應該在很多時候都沒有很高的純度，所以群英會周瑜縱酒，喝了幾個時辰，其實也沒有醉。醉的反而是心下忐忑的蔣干。酒喝高了，計也成了，羽扇綸巾，杯酒間，檣櫓灰飛煙滅，這才是周郎的瀟灑，三國的妙處。引得千年越過，蘇東坡艷羨周郎赤壁時，一樽還酹江月。

有意思的是，群英會后，蔣干復至江左勸降，又見了一人，那人也是個酒人，名叫龐統，龐統催眠蔣干，由后者接引，到曹操面前，借喝酒醉話的由頭，獻連環計，害阿瞞不淺。不久周瑜死，江東政治氣候變化，統又到劉備那里混飯，劉備面前，除了張飛，向來容不下第二個酒人，所以只給他個小小縣官做去。當時戰亂，人口流離，縣令的力度也就和現在的村官差不多，這龐統怎不抱怨？

鳳雛先生治理耒陽，終日以酒為伴，直到酒上更狠的張飛來了，才棄卻杯爵，顯露鳳儀，不料那張飛，竟教訓起龐統弟弟，說道：“汝到任百余日，終日在醉鄉，安得不廢政事？”遙想此公怒鞭督郵時候，那酒意慷慨，那率意無忌，可發天下大小酒人一笑。這兩人家國事畢，應該是論起酒來，一壺濁酒喜相逢，喝明白了，于是張飛折服，對龐統的敬愛，更甚于孔明。

但劉備是個梟雄，明知龐統酒后喜歡亂曰，也并不諒他。劉備襲取西川路上，一次和龐統喝酒，兩邊都高了，話趕話中，龐統便拆穿劉備是偽君子，與西川主人劉璋同宗相殘，還要自戴高帽，收買人心，把大家都當作傻子，劉備恨極，能不斥罵？酒后二人清醒過來，才后悔昨夜顯露真面目。不久，龐統就因騎劉備白馬遭伏擊射死。

可見酒喝不明白，饒你是鳳雛，也要白搭進去。酒要喝高，但也得高到妙處、癢處、要害處，反之酒可就是殺人藥、末路丹，你就說因醉酒喪命的，淳于瓊、孫翊、彌衡都不算，號稱“人中呂布，馬中赤兔”的呂布，曾經酒后轅門射戟，技驚四座，但也因為在軍中擅自禁酒，掃了侯成等人的興，最后遭到出賣，落得個殞命白門樓的下場，可見酒是禁不得的，防人之酒，甚于防川—一旦你的部眾不過是利益媾和體，而非信念結合體時，尤其如此，為人主者切記切記。

酒人之中，又有兩個是異類。

還記得周瑜準備酒席間干掉玄德嗎？第四十五回的事情，酒行數巡，周瑜起身照杯，又準備借機像以前智者除掉呆瓜那樣，擲杯干掉劉備時，他猛間看到劉備身后有一個人，所以沒有干，那個人就是關公關云長。

關公是《三國》的象征，一張紅臉，不喝也似醉三分，但他偏偏不要喝酒，不走醉步，從無酒話，想在酒席上謀他十分不可能，溫酒斬華雄，是關公發現帳前匆忙，沒有下酒之物，便出去一刀劈了華英雄的首級回來，才喝的溫酒。可見關公心目之中事業第一，喝酒第二，層次分明得很。周瑜這一輪敗了，后來魯肅搬關公去單刀會，也沒好使；孫權深恨關公，但人家在酒精面前，保持鋼鐵戰士本色，你能如何？最后只有吳下阿蒙是關羽的知音，用非常男人的方式瓦解了荊州陣線，才令關公桃園夢斷。

關公在演義里是悲劇英雄，不甚解得風情的。與永遠的白袍小將趙云相比，關公又過于粗線條了，你看樊氏把酒，眼瞅著的是趙云的武庫，美酒美色在前，是個男人就扛不住，再說，你怎知趙范的酒里真沒有春藥？但趙云竟然沒出生理反應，堅決表示：酒可以喝，人不能收！當時更一聲令下，將這圖謀性賄賂的趙范拿下。后世因有不少人酒后考據趙云，指出趙云很可能患有嚴重的官能障礙，或者有心靈創傷史，大家心里因此其實也不很喜歡趙小將了：這樣的人原則性過強，出手過狠，人生何苦長戚戚？

樊氏把酒，眼瞅著的如果是曹操的武庫，那境界可就不同，三國里幾個大奸雄，曹老師排第一把交椅，此人平時一副老白臉相，端著深不可測、漸入佳境的架子，動不動就要發表理論值含量很高的講話……但是一喝酒，和后來的大部分中國男人一樣，好家伙就要露餡了，弄不好還要真情大放送，嚇大家一跳。

曹操一出手就不凡，酒后逞能，和董卓玩“孟德獻刀”，差點把董卓玩死，雖未全功，仍一舉成名，之后裹挾陳宮逃難，路上借酒誤殺呂伯奢一家，阿瞞索性說了句：“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直令陳宮膽寒心寒，決定和這酒徒斷袖，不，是斷席絕誼。

討伐張繡，本來大功初成，無奈曹操醉戲鄒氏，露出馬腳，空折了曹昂、典韋幾個好漢；本來煮酒論英雄，是一篇絕大好文章，卻不想被劉備拿住做了衣帶詔的把柄；橫槊賦詩，何其風雅，卻也因沉醉而殺了音樂人劉馥；到最后左慈擲杯戲曹操，用“擲杯”這一陰謀家們的規定動作，為頭等大奸雄做結，其實是演義者一種無言的反諷，釋放的聲音。

愛讀《三國》的人，其實最喜歡張飛和曹操，尤其這二人喝高的時候，那多半就是要有飛動的章節乃至瘋話了，就如看黃永玉的醉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