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翼作品二篇

周樹朋的婚情

無意中我被卷入一件悲得令人流淚又喜得令人想哭的事件。那是一九四五年初，我們九團一次戰(zhàn)斗之后回到大田寨，這里是被稱為根據(jù)地的老區(qū)。在街上意外地遇上了房學(xué)智，他原來是我團團部的收發(fā)，一年前被周樹朋要去當(dāng)秘書。周樹朋原是我團后勤處的軍械股長，一次迫擊炮改裝成平射炮的試驗中負了重傷，眼睛炸瞎了一只，左腮的肉變成了一個坑，耳朵也少了半邊，更嚴重的是他的左腿，傷好后很難打彎了。因此在軍分區(qū)組建又一個彈藥制造廠時，就調(diào)他去當(dāng)了廠長，他所苦的是沒有文化，就帶走了房學(xué)智。為了保秘密，他們的廠設(shè)在離大田寨五里路一片荒樹林的地下。這次路遇房學(xué)智，我正想拉他到住處敘敘舊情，設(shè)法通過他要一些手槍子彈。因為他們的彈藥廠從我團收走了幾萬支步槍和手槍子彈殼進行加工，即把彈殼進行修復(fù)后，重新裝上自造的火藥自鑄的彈頭自制的底火。最難制的是底火——先把原彈殼的底火帽用水加壓沖下用木捶把撞針痕打平，再把火柴頭樣的東西裝進去，空彈殼就還原成子彈了。但就是這樣的子彈我們也分到的很少，所以想拉拉私人感情另外要一些，而他卻硬拉我陪他見一個人，見什么人和為什么見他只說以后再告訴我，要我只陪著他不要亂說話就行了。他那神秘樣子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就跟著他走進一家窮苦的人家，兩間草房又舊又矮但屋里倒還整潔，房主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衣服破舊人長得頗瘦弱。當(dāng)她聽明白了房學(xué)智的來意，就仔細端詳起來。令我吃驚又糊涂的是房學(xué)智竟說他叫周樹朋，我想糾正他，他又忙拉我的衣角制止。那女主人喊了一聲巧云，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從里間走出來，躲在女主人身邊偷偷觀看房學(xué)智，那眼神更使我對房學(xué)智冒充周樹朋發(fā)生了懷疑，他說他是周樹朋廠長，隨便來看看。難道真是來看看嗎？懷疑和好奇使我在離開劉家之后把房學(xué)智拉到我的住處。你不說個明白就別想走！他這才把謎底揭開，但要求我在“好事成功”之前要保守秘密。

原來，三十五歲的周樹朋廠長很想成家，就拜托大田寨的婦救會一個副主任幫忙。那個副主任很同情劉曉霞的遭遇，家里窮得只有一畝地，而靠出外打短工養(yǎng)家的丈夫又病死了，孤女寡婦兩個人實在難以為生。如果把巧云嫁個能養(yǎng)活母女二人的男人就好了，恰巧周樹朋托她說媒，她就找到劉曉霞把自己的想法說了，而劉曉霞聽說對方是廠長，年紀雖然比較大，拿自己的經(jīng)驗看，年紀大才知道心疼媳婦，但就怕女兒巧云反對，就提出她和巧云要“相相女婿”。周樹朋對這門親事沒有什么說的，“養(yǎng)兩個人養(yǎng)三個人也不難。”但“相親”這一關(guān)他擔(dān)心不好過，自己是殘廢，而傷處又多在臉上，“破相”之人能讓巧云接受嗎？聰明而又愚蠢的說媒人出了一個主意，“相親”時找一個人代替，她是近五十歲的所謂“過來人”，以她自己親身經(jīng)驗，只要過了這一關(guān)，等到“園了房，生米成了熟飯，往后的事就好辦了。她內(nèi)心的體驗是：“女人嘛，嘗到男人的滋味，外表就不重要了。”周樹朋接受了媒人的辦法，就找到房學(xué)智幫忙。

我當(dāng)時說不出什么理由，但覺得這樣做不得勁，這不是等于騙婚嗎？建議房學(xué)智勸說周樹朋中止這件婚事。房學(xué)智說他歷來是聽從周樹朋廠長命令行事的，怎么能反過來命令上級呢？

“要是園了房巧云不干，大嚷著自己受騙怎么辦？”“不會吧，一個農(nóng)家閨女，敢這樣鬧？”

“要知道，這是老根據(jù)地，民主政府宣傳了這么多年，封建少了，膽子大了。還有，要是巧云說‘相親’相的是你，堅持要和你結(jié)婚，你怎么辦？”這一問把房學(xué)智問住了：“哎呀，我可沒有想這么多，你看怎么辦？”

我說“你就是想了這么多也是白想，八路軍有軍規(guī)，要結(jié)婚得‘二五六團’，你夠二十五歲但你有五年干部齡嗎？你是團級干部嗎？”

房學(xué)智被我說服了，承認自己“沒有腦子”，辦了一件蠢事，要求我?guī)兔偷降住Ｎ揖透黄鹑ヒ娭軜渑螅餐f服周樹朋打消娶巧云的念頭。

周樹朋腦子活也頗懂情理，聽了我們的說辭也自認為自己想的不周：“弄不準(zhǔn)，不光丟臉面還會挨批評受處分。”

“你就不該找那個婦救會副主任幫忙說媒，誰不知道她作風(fēng)不正經(jīng)！”

“怎么辦才能了結(jié)這件事？”

我說應(yīng)當(dāng)直接出面，老老實實向劉曉霞母女說清楚，讓巧云自己作決定，她母女不同意，就從此不再談；她們要不嫌你臉上有傷走路不便，你就娶她。”

周樹朋同意了這個辦法，但要求我陪伴著他去，有些話他不好說由我來講。既然我自找麻煩卷進了這件婚事，也只有對戰(zhàn)友幫忙幫到底了。不過周樹朋也很有心計，臨動身背上了一個大挎包，我想挎包里可能是禮物，他是希望有好結(jié)果的。出我意外的是周樹朋平時說話吞吞吐吐的嘴一下子變流暢了，他很誠懇地說明自己自認為面丑不敢來見面才做下的請人代替的蠢事，再說明自己的經(jīng)歷，根本用不著我替他再解說什么。他再次表示認錯后說，我就是這個樣子，我等著你們的決定，然后，從大挎包里拿出一卷布放在地桌上：“發(fā)給我的衣服布，我的衣服還夠穿，用不著再做，就留給你們換換裝吧，天氣要暖和了。”就不理劉曉霞的客氣話，拉著我走了。

第三天傳來消息，巧云拒絕了這件婚事，并送還了那卷白布。而周樹朋卻拒絕收回，他讓來人傳達給劉曉霞：“那布不是訂禮，只是說明我是窮人出身，八路軍是窮人的隊伍，窮人幫窮人是正理。”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見了劉曉霞，她說她正在找我要我?guī)鸵患拢徒形业剿易？墒堑搅怂宜植徽f要我?guī)偷氖鞘裁词拢皇侵v周樹朋是個老實的好人。好人應(yīng)當(dāng)有好報的。說著她拿出了一雙千層底布鞋，說周樹朋送回的三丈白布她不敢再送還了，怕他難過，就做了這么一雙鞋，幸虧他來了一趟，從他腳印上知道了他腳的大小。看來這女人是很細心又很用心的。我說我一定送給周樹朋，他會很高興的。見我要走，她忙攔住我，說她還有話要講，但講的全是她自己的身事，說她八歲的時候隨父母討飯來到這里，作為童養(yǎng)媳留在這家，十三歲時和三十歲的巧云她爹園了房，十五歲生下了巧云。很不幸，前年巧云她爹病故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說這些，心想她自己愿意巧云嫁給周樹朋吧？就問巧云在不在家。她苦笑了一聲說前天巧云參軍走了，到十里外的一個軍隊醫(yī)院當(dāng)看護員去了：“醫(yī)院來招兵，村長就送她去了。”她見我站起來又要走，就說巧云有了著落，她也放心了：“托你轉(zhuǎn)告周廠長，他是老實人，要是他不嫌俺是寡婦，俺愿意侍候他一輩子。”

原來她是托我作媒，便跑到彈藥制作廠找到周樹朋，邊送鞋邊說了劉曉霞的身世和她的愿望。周樹朋沉默了。

“人家是真心實意的，又比你小三歲，我看很合適。”他仍然沉默，我有點生氣了，說“嫌人家是寡婦。”

“我還沒有那樣守舊，再說，我這張臉還敢東挑西選？”

“您心里同意了？”

“要娶人家閨女，不成，就娶人家母親，世上人會怎么看我周樹朋！”

“作的正，就別怕別人斜眼看！”

周樹朋雙眉一縱，抬手猛拍一下大腿，拉起我就向外走，我問他到哪里去，他又是苦笑：“人家真心，我也不能假意，咱們再走一趟，讓她細細看我看個詳細。”

周樹朋這么快的到了她家，很使劉曉霞意外又暗喜。周樹朋也很直率，沒有落座就說他很心領(lǐng)她的真情，但他是面丑腿殘之人，要她看個詳細再作決定。而劉曉霞卻淚流滿面了：“俺能侍候你這樣誠實的好人，是俺的福氣。”

“可是，你得搬個地方，咱們?nèi)ソ勾宄捎H安家。”

“哪為啥？”

“我不愿大田寨的人知道。”

“你和俺想到一起去了。俺也不愿人家笑俺，搶了女兒的男人……”

我見他們二人越說越親密，甚至坐在一條凳子上了，我在此已是多余甚至誤人好事，就悄悄退了出去。

后來，我把這件事說給了晉士林團長聽，他哈哈大笑之后，立刻打電話給后勤處長，要他準(zhǔn)備一條被子一個臉盆作為喜禮送給周樹朋，那是那個年代那種環(huán)境里最豐的婚禮。

愛是一種雪里造火

夜里造燈

旱里造雨

夢里造醒，是生命與生命的互相支撐

二○○一年三月二十七日

性恐懼癥的來源

一只母獅摟著一只小兔子，對于母獅來說，那可能是一種愛，而小兔子的感覺呢！歲月作為一種圖畫，雕刻在生命的原始。

我羞于張口說出的，不得不說了，為了生命。

我就是那幅原始的圖畫，不知刻在生命的何處？有時覺得刻在神經(jīng)系統(tǒng)，有時又覺得刻在意識的某一角落，總之一句話，創(chuàng)傷在我生命最關(guān)鍵的某一環(huán)節(jié)，故我暗暗叫它性的恐懼癥，也許不十分準(zhǔn)確，但它確確實實影響著我的性生活。給我這種創(chuàng)傷的是我第一個名曰妻子的人張伏女。我曾在《作家的童年》一書里專章描寫過她，也曾應(yīng)《女子文學(xué)》之約寫過一首詩《悲劇的悲喜劇》，講述了我和她悲劇的結(jié)合和喜劇的分開。但上面提到的詩文都是從我悔悟的角度寫的，沒有涉及我自身遭受的傷害。這是因為她確實是一個好人一個舊世界的受害者，更主要的我心靈深處還有封建意識，認為女人強迫男人性交是丑是惡，不認為那是女人應(yīng)有的權(quán)力。雖然她的作為是愚昧的甚至可以說是野蠻的，但對于一個不認識半個字的農(nóng)村姑娘，還能要求什么呢！但對于一個又瘦又矮十歲的我，就感到被強暴了，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十次百次……

一九三七年我的家鄉(xiāng)到處有土匪，東一個司令西一個司令互相爭奪地盤，家里有大姑娘的父母著急而憂愁了，誰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兒被土匪搶走，紛紛為自己的女兒找婆家。我的家比較貧寒，父親又不在家，母親本來愁著自己的兒子娶不到媳婦，這混亂的世界給了她機會和智慧，三天內(nèi)給我和哥哥都訂了親，十天內(nèi)娶回了兩個兒媳婦。我的媳婦是張平堡人，是一個富裕人家，有四個女兒兩個兒子，我娶的是他們家的大女兒張伏女。哥哥結(jié)婚是在我家，而我的婚卻結(jié)在距張平堡二里路的利寨，因為我的村被土匪占了，無法把張伏女娶回家，而張伏女家因躲土匪逃往利寨親戚家，害怕利寨被土匪攻克，催我母親趕快把女兒娶走，雙方商量的結(jié)果是“就親”，就是說由我母親領(lǐng)著我去張伏女的逃難地“拜堂成親”。我那時年紀太小，許多情節(jié)早忘記了。去年秋天我回家探親，在館陶縣政府招待所意外的遇見了一位利寨老人，他形容當(dāng)時的細節(jié)：“你身穿一件舊衣裳改的小大褂，頭頂一件瓜皮帽，兩統(tǒng)鼻涕像兩條蟲，一會兒吸進去一會兒又爬出來，被人按著頭給天給地磕頭給母親給丈人丈母磕頭，就被關(guān)進兩間西屋里，就稱是園了房，一袋煙工夫從屋里出來，就被你母親領(lǐng)走了。”

這就是利寨老人描繪的我的婚禮。但在我腦袋里一直是一片空白，因為我被關(guān)進西屋之后，我一直不敢抬頭看張伏女，只聽見她在哭，不知道她哭她二十歲的命運，還是哭十歲的我的可憐，也許她在哭那戰(zhàn)亂的世界。

后來聽說張伏女早就訂過婚的，男方是東徐村人，比她大一歲，可惜五年前病故了。

許多年后才悟明白，她為什么主動替她二妹說合一門填房（即前妻死了再娶）的原因，因為她二妹的丈夫比她二妹大兩歲，她不想讓她二妹重吃小丈夫之苦。

我真正看見張伏女長的模樣，是利寨“就親”后的兩個月，那時候土匪隊伍被山東聊城專員兼保安司令范將軍收編的收編趕跑的趕跑，時勢平靜了下來。她的哥哥趕著車把她送到了我家，這才第一次看清她圓圓的臉胖胖的身材，長得不高但很耐看，眼睛不很大但眉毛黑而粗，表面看是很和善的。但就是這個大姐姐一樣和善的女人，對十歲的我一而再再而三進行了野蠻的性強暴，我的心靈遭受了嚴重的摧殘。然而，現(xiàn)在想起來她是合法又合理的，一個二十歲的女人是性成熟的最佳期，要求性生活既是肉體的必須又是靈性的必然，而“社會”又合法地給了她一個男人，她要求她的合法丈夫和她性交流便是合理的了。問題是“社會”給她的男人太小，小得還沒有性意識，因此，對我來說那便是性強暴了。

我個人的遭遇，常使我聯(lián)想到幼女被強奸的殘酷。

張伏女來我家的第一天，我不敢服從母親的命令去東屋和她同住，便在母親炕上我常睡的地方睡著了。母親無奈，只好把我抱進東屋，第二天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母親屋里，便提起衣服顧不得穿跑出了東屋。第二第三天我仍然睡在母親的炕上，由母親在我睡著之后抱到東屋。第四天母親就不抱送了，而是喊張伏女“把你的男人抱走”。從此，每天晚上我仍然在母親炕上入睡，但卻由張伏女抱我回東屋了。有時候張伏女抱我時我被驚醒了，但我怕，說不明白的怕，就假裝沒有醒來的樣子任她抱回東屋。有一天晚上我爬上炕正要脫衣睡，母親按住了我脫衣的手，要我主動去東屋睡覺，說那女人是為我娶來的，我是那女人的男人，那女人是我的媳婦，如果我不去和她同住，街妨鄰居會笑話母親不懂理，作母親的就沒有臉見人了，這才知道自己不同媳婦住在一起很使母親為難，雖然心里委曲還是聽從母親的話，被母親送進了東屋。

開始我睡一頭張伏女睡一頭，后來她就鉆到我這頭，似乎怕我生氣，她很親熱地幫我掖好被子，然后把胳膊伸進我的脖子底下，讓我枕著她的胳膊睡。在她意識里我是她的男人，而她又是性成熟的女人，在她意識里一切對丈夫的作為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奇怪的是當(dāng)她把我抱在懷里，并且拿起我的手捂在她的乳房上，我害怕的感覺竟然消失了，反而感到親切。但不是性成熟的男人接觸女人的感覺，而是孤寞的孩子又回到母親懷里那種親情，因為小時候我總是摸著母親的乳房入睡的，張伏女的行為使我重溫了許多過去了的母愛。從此，每天夜里我便主動偎在她懷里主動把手摸捂她的乳房了。

可是，這種親情卻被她的愚昧打斷了。在我的心靈感應(yīng)里，從一個溫情的姐姐變幻成一個惡魔。而站在她的方面來看，卻是她應(yīng)有的權(quán)力，一個性饑渴者對丈夫的合理要求。她先是把我抱上她的身子，讓我的頭枕在她的胸脯，然后把雙腿張開，用手把我的生殖器塞進她的生殖器，這些并沒有引起我多少反感，只覺得奇怪和不舒服。顯然是因為我的生殖器管太小，如一顆兩個仁的花生那樣細短，不能滿足她的性要求，就用雙手極力按壓我的屁股，而且她自己的身子也扭動起來，這使我又生氣又厭惡，就反抗就掙扎想從她身上滾下來。可是我太瘦弱她太有力了，她用一雙胳膊緊緊把我抱在纏在她的身上，直到她突然停住扭動才松開手，我滾下來，她也把身子扭轉(zhuǎn)過去不再理我，我本來想罵她打她的，我覺得似乎她在哭泣就忍住了。

第二天晚上我回到母親炕上去睡，卻被母親攔住了，問我為啥，我不好意思細說，就只說她不要臉。母親顯然明白了“不要臉”的內(nèi)容，就長嘆一聲，勸我說：“娘給你娶一房媳婦，不容易，她不好你可以管教，可是不能只和娘住一起，不要人家，讓娘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你是她合法又合理的男人，娘能說什么呢。”無奈，我只有回到張伏女身邊去睡。

也許母親也勸說過張伏女，好幾天她沒有再把我抱上她的身子。可是，正如棗樹長大了要開花要掛果，成熟了的性沖動是管不住的。當(dāng)她再一次把我抱上她的身子就更強烈更瘋狂了，不僅把我的屁股按壓得更厲害。而且身子扭動得更狂甚至身子上下狂動起來。更令我難以忍受的是她的性不滿足使她發(fā)起野來，殘暴地擰我的屁股擰我的胳膊抓我的胸脯。而且她回娘家也要帶著我去，我成了她的性奴隸。當(dāng)然，有時候她擰我抓我之后，又把我抱在她懷里哭泣，甚至拿起我的手打她自己的臉。我被性摧殘，我知道向母親告狀是無用的，而這種事又不能向別人說，就只有尋找機會逃躲了事。有時候去外婆家住幾天，有時候去姨母家住幾天。有一次我去許莊老姑奶奶家躲難，意外遇見我爺爺?shù)呐笥奄R國凡，他正領(lǐng)著隊伍住在老姑奶奶家，覺得跟著他——他是八路軍筑先縱隊十支隊的頭頭——當(dāng)兵是最好的躲逃張伏女性強暴的辦法。當(dāng)然這些理由我是不敢說的，只說小日本鬼子常到我村來，我心里受不住，我要參軍抗日。所幸的是我被收留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沒有悔恨，只有慚愧了。我尤其不能原諒自己的是，當(dāng)我的性成熟，本應(yīng)還帳給她一次性滿足時，我卻用謊言騙了她。那是一九四六年十一月，我在大楊湖戰(zhàn)役中負傷后，被送回本縣縣政府養(yǎng)傷，抽空回家看望父母和她，她很高興，但我借口有傷睡在了外間床上，而她卻從里間拿出被子放在床的另一頭伴著我，我明白她的意思，而我心里也很亂，縣委已同意我的離婚要求，縣民政科也正準(zhǔn)備派人來說服張伏女，尚若再和她同居，似乎不道德，還有，當(dāng)她把身子靠在我身上，心里也曾閃過和她最后一次同居而還債的念頭，而忽然間被她強暴的情景又在腦海出現(xiàn)。于是我說謊道：“我的傷還沒有全好，和你睡我會死的。”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發(fā)現(xiàn)我有了性恐懼癥。在我漫漫一生中，這病癥一直影響著我的性生活，凡女性主動，我的性沖動就會減弱，如果性交中女方扭動或呻吟，我便立刻想起張伏女而心里產(chǎn)生悸怕，因此，我這一生中恐怕沒有給過女人性滿足，更別說性高潮了，這都是我的罪。

但造成這一切的難道是張伏女之過嗎！不，決不是，她也是一個十足的受害者。

我在這里附帶的說幾句我所寫的愛情詩。

詩論家孫琴安在《雁翼的情詩》序文中說我的愛情詩有精神第一傾向。他說對了，這是我的性遭遇造成的。但還有重要一點我要說，凡是我愛情詩里所描繪的最美的意境，都是我生活中所沒有但又是我努力提倡的。

我用詩的想象來補救我的所沒有。

我寫出我的性遭遇，并不是對張伏女的惡意，而是對她的同情，她的權(quán)力被舊世界剝奪了，她和我一樣也是一個受害者。

由于愚昧，母親的愛變成了害。

一株小草，嫩嫩的

只能捧一顆露水珠

表現(xiàn)生命的美麗

如果壓一塊頑石

窒息

或者扭曲

二○○一年三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