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該對移民怎么辦

由兩個法國非洲裔少年逃避警察檢查居留證而意外觸電死亡所引發的巴黎騷亂，把歐洲的“外來移民”問題推到了世人審視的焦點中。不過，在許多相關的報道中，“外來移民”概念已被偷偷地換成非歐洲國家的移民，與之相聯系的關鍵詞則是“失業”、“教育”、“伊斯蘭教”、“犯罪”和“種族歧視”。事實也是，歐洲的移民人口眾多，來源廣泛，但作為“問題”凸顯的，主要還是北非和西亞的穆斯林移民在歐洲國家的權利與合法性、生存與發展問題及其與所在國人民之間產生的難分難解的緊張關系。

巴黎騷亂的一個突出問題是，發動騷亂的不是極右的排外種族主義者，而是已經取得合法身份的移民后裔。巴黎騷亂充分暴露了歐洲國家移民政策的困局，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現實總是歷史的邏輯結果。

從移民輸出到移民輸入的歐洲

在國際政治的版圖上，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是歐洲移民創建國家的典型。拉美國家也都是由移民建立的。以色列作為猶太人的移民國家，其猶太國民主要來自歐洲和美國，而美國的猶太人又來自歐洲。南非曾經實行了四百年的種族隔離，也是歐洲白人移民的“杰作”。

今天覺得“外國人太多了”的歐洲，卻是歷史上移民輸出最多的地區。從１７世紀起到二戰結束時止，大約有６０００萬歐洲人移居其他大陸。促使歐洲人向外移民的原因因時而異，多種多樣：一是為躲避戰禍。近代以來歐洲戰爭頻仍而使大批歐洲人移居美洲等地。二是為躲避宗教迫害。三是與農業欠收和自然災害有關，比如１９世紀４０年代由馬鈴薯病蟲害造成的饑荒就迫使１００萬愛爾蘭人移居他鄉。四是美洲新大陸的“發現”給近代許多歐洲人以希望和想像，他們“為了新生活”而移民。五是人口和就業的壓力造成向外大量移民，一方面，歐洲資本主義工業化曾一度造成“機器排擠人”的現象；另一方面，幾個世紀來歐洲人口迅猛增長，從１８世紀中葉的１．４億增長到１９世紀的２．５億，至第一次世界大戰時達到４億。人口和就業壓力無疑是歐洲大規模移民輸出的最主要動力之一。歷史上歐洲人向外移民的大多原因，其實也正是二戰后其他地區移民移居歐洲的理由。

歐洲變為移民凈輸入地區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的事。由于二戰造成歐洲社會生產的極大破壞和勞動力的大量死亡，戰后重建需要引進大量的外來青壯年移民；隨著戰后各國經濟的恢復和飛速發展，也需要越來越多的勞動力補充。與此同時，戰后的經濟發展使歐洲國家日益富裕并步入福利社會，吸引著外來移民來尋求更好的生存條件和發展機會。于是一波接一波的移民潮涌向歐洲。直到１９７３年石油危機后，歐洲經濟遭受重創，外來移民才成為“問題”。

移民來源國：三個類別

據歐盟官方估計，到上世紀９０年代中期，歐盟１５國的合法移民有１８００萬，占其人口的４．８％。近十年來，合法移民的總數還在不斷擴大，新增非法移民的數量更難以準確估計，一般認為歐盟現有移民總數２０００萬～２５００萬，占總人口的７％～８％。

以歐盟國家為核心的歐洲，其戰后的外來移民可從來源上分為三類：一是歐盟國家內部的移民，這部分移民人數最多，尤其是隨著歐洲一體化的發展和《申根協定》的生效，人員的跨國流動是歐洲超國家主義的一項重要目標和成就。二是歐盟之外的歐洲國家的移民，如原東歐國家的移民，由波黑戰爭和科索沃戰爭導致的大量前南斯拉夫地區的戰爭難民。三是非歐洲國家的有色移民，這主要是指歐洲前殖民地的移民，如法國的北非移民，英國的印度移民和中東非洲國家移民，以及德國的土耳其移民，等等。很顯然，前兩類移民不是歐洲國家所謂的“問題”，歐洲的移民問題主要是由第三類移民帶來的，其中又以來自環地中海的中東和北非的信奉伊斯蘭教的穆斯林移民問題最為突出，成了歐洲移民問題的核心矛盾。這一類移民由于宗教和文化的原因，與居留國難以融合，甚至“格格不入”，并由此帶來了宗教沖突和種族主義的聯想。

移民政策：三種模式

歐洲各主要國家對待移民的政策又各有不同，一般分為英國、法國和德國為代表的三種模式。

英國的“多元主義”模式。其基本政策是讓移民保留自己的文化特色，甚至扶持多元文化并存，對信奉伊斯蘭教的移民采取包容態度。這與英國的殖民歷史有關。二戰前，英國主要是向帝國的邊遠地區輸出移民，即本土公民向澳大利亞、新西蘭、加拿大、南非等白人自治領移民。二戰后，為強調帝國的統一性，英國將本土居民和殖民地／英聯邦居民均視作享有同等權利的“英國臣民”。這些臣民權利當中包括自由出入英國的權利。１９４８年制定的《國籍法》，進一步“把英國和殖民地用一個單一的公民身份連接起來”。沒想到，該法帶來了英聯邦移民問題。１９４８年６月２２日，４９３名牙買加移民來到英國，開始了有色人種“依法”向英國移民的歷史。此后，越來越多的前殖民地國家的公民移居英國。雖然從那時起英國人已經開始擔心種族構成可能會被有色人種改變，并且從１９６２年頒布《英聯邦移民法》起，采取了越來越多的限制移民政策，但一個經濟快速發展的英國很快消解了移民帶來的許多問題。由于英聯邦的傳統和“道義責任”，英國長期對外來移民采取“多元文化主義”，由此造成了“融而不合”的狀況。２００５年發生７·７恐怖襲擊事件，參與者中有住著別墅、開著跑車的英國籍阿拉伯青年，使這種多元主義模式遭到懷疑。

法國的“共和同化”模式。自１７８９年大革命以后，“自由、平等、博愛”成為法國政治文化的主流，一方面，法國人自信法國文化的優越性和對異民族、異文化的同化能力；另一方面，認為在統一和不可分割的共和國中，所有人都應是權利和地位平等的公民，國家對公民要一視同仁。在這種政治文化觀念之下，法國鼓勵外來移民“忘掉原先的歷史和文化”、“完全融入法國”，成為法國公民。國籍法也在立法上鼓勵和方便外來移民加入法國國籍。二戰后，法國政府于１９４５年１１月頒布了第一個正式移民法案。當時法國外來移民主要來自南歐，年富力強的外來勞工往往從事當地人不愿意干的困難、骯臟、危險的工作，因而贏得社會尊重。２０世紀６０年代民權運動興起之后，一方面移民自身的權利意識增強，另一方面社會輿論普遍認為外來移民能與當地居民和諧地共同生活在一起。法國政府在外來移民的職業培訓、語言教育、社會服務、住房福利、子女入學、開放入籍等方面采取了一系列“同化”措施，使“共和同化”模式廣受贊譽。然而，２０世紀６０年代之后，來自前殖民地北非三國阿爾及利亞、突尼斯和摩洛哥的移民取代南歐移民成為法國最大的移民群體，面對這些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移民群體，“共和同化”模式開始失效。１９７３年石油危機之后，法國“３０年繁榮”結束，社會就業壓力不斷增大，而外來移民尤其是家庭類移民不斷增多，移民與本國人之間的矛盾也隨著不斷累積。巴黎騷亂事實上宣告了法國“共和同化”模式的破產。

德國的“無移民政策的移民國家”模式。這是一種自相矛盾的模式。德國在歷史上有著排斥外來移民的傳統，但今天的德國卻是擁有最多移民的歐洲國家。德國雖然移民最多，卻又長期不愿意承認自己是移民國家，直到新的移民法在２００５年１月１日生效。但即使是新移民法，強調的也是外來移民在德國的居留權而不是入籍權，所以大部分移民只是生活在德國的“外國人”。從政治文化上說，德國強調德國是德國裔人的國家，強調民族的血緣關系。德國對移民整合的一個重要考慮就是認同德國的“主流文化”。二戰后，德國有過兩次大的移民潮，第一次是上世紀６０年代至７０年代的外籍勞工及其家屬的移居，以作為二戰中失去的大量勞動力的補充。１９５５年至１９７３年，共有１４００多萬以土耳其人為主的外籍勞工輸入德國。１９６１年德國與土耳其簽訂了第一份勞工輸入合同，發展到今天土耳其移民占德國總移民的３０％。由于不予入籍，在７０年代中期后移民的返回率也非常高。第二次移民潮是８０年代末和９０年代初，歐洲地緣政治版圖的變動和動蕩帶來了大量移民。與英、法相比，德國移民政策的實用主義色彩更強，除了攙雜著政治目的的人道主義考慮外，其對移民的選擇主要基于經濟發展目的和社會性目的的考慮。但作為歐洲經濟的最強國，德國近乎“自然”地擁有了歐洲最多的移民，從而帶來了一系列的社會和政治問題。德國人對移民不斷發出“船已滿了”的呼聲，表明德國的移民模式已難以為繼了。

難以消解的移民困局

巴黎騷亂事件促使人們對歐洲移民政策的困局進一步的反思。其實，近年來歐洲政壇極右翼反移民勢力的頻頻得勢，無不一次又一次地敲響了歐洲移民問題的警鐘。但“零移民”是不現實的，把不能融合進移居國的移民全部遣返也不可能，況且歐洲確實還需要大量移民作為勞動力補充，并緩解歐洲社會老齡化的壓力。所以，一方面要控制和打擊非法移民，另一方面要更加積極地做好移民的融合工作，盡管解決這樣的問題很不容易。

歐洲移民與其說是一個歐洲的政治和社會問題，還不如說是一個世界政治經濟發展不平衡的問題。主導國際移民流向的最基本動力，是國家間的貧富差距，主要表現為窮國向富國的流動，發展中國家向發達國家的流動。但國家之間的貧富差距根本在于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的不平衡性。不改變這種不平衡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又何從談起避免移民問題呢？

歐洲的移民問題凸顯出某種宗教沖突的特征，表現為大量的來自歐洲國家前殖民地的信奉伊斯蘭教的穆斯林移民和移居國的宗教、文化的“不兼容”。如果說經濟和社會福利層面的問題可以通過國家政策加以解決，那么，宗教和文化的“不兼容”，對于都具有“宗教硬核”的人們來說又如何融合呢？

歐洲移民問題的凸顯是在１９７３年石油危機之后。本來，１９７３年中東阿拉伯產油國運用“石油武器”來打擊美國和歐洲主導的國際政治經濟舊秩序，但其連帶的后果之一卻是使中東阿拉伯國家在歐洲的移民的生存和發展成為“問題”，這大概是任何人都始料未及的。那么，解決歐洲移民困局的路子，是否也可能在歐洲之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