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 巍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
美國研究所副主任
1628年8月10日,瑞典海軍剛剛建成的戰艦“瓦薩”號在無數觀禮人群的歡呼聲中緩緩下水。這艘69米長、1200噸重、裝備了64門大炮、雕刻了700多尊精美神像的帆船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最豪華的戰艦。雄心勃勃的國王古斯塔夫二世希望憑借這艘戰艦,一舉扭轉其海軍在與波蘭的爭霸戰中的不利地位。就在這時,一陣強風襲來,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瓦薩”號船身猛然傾斜,在眾目睽睽之下沉沒。
今天站在斯德哥爾摩街頭,人們已很難想像這個美麗平靜、與世無爭的國家,曾如何在大航海時代稱霸波羅的海;古斯塔夫二世的大軍在“三十年戰爭”(1618年~1648年)中曾如何深入德意志,大敗天主教軍隊,在國際關系史的開端書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瓦薩”號1961年4月24日被打撈出水,完好如初地保留在瓦薩沉船博物館。今天面對這艘沉船,讓人驚嘆的與其說是古斯塔夫二世的“武功”以及瑞典歷史的榮光,還不如說是在打撈過程中現代瑞典人表現出的還原歷史的虔敬心態,以及他們保護文物的精湛技術。現代瑞典人并不是從“國恥”或者“榮耀”這種沉重的視角來看待“瓦薩”號的。就仿佛1628年沉沒于波羅的海的不只是一艘戰船,更是一個民族國家對權力的無盡追逐。古斯塔夫二世去世后瑞典由盛轉衰,并在19世紀初徹底退出了歐洲列強爭雄的舞臺。到今天,這個國家已經200年沒有爆發戰爭;作為歐盟成員以及“申根國家”,民族國家之間的有形和無形邊界似乎也在消失;在國內,社會民主黨自1932年以來的絕大多數時間連續執政。沒有內憂外患,人民生活富足。權力與安全,這些國際關系現實主義者念茲在茲的概念,在今天的瑞典似乎離人們那么遙遠。用“后現代”來描述當今的瑞典恐怕是再恰當不過了。可以說,1628年伴隨“瓦薩”號沉沒的,是一個“現代的瑞典”;1961年伴隨“瓦薩”號出水的,則是一個“后現代的瑞典”。
國際關系理論中向來就有循環論和進化論之說。循環論者悲觀地認為,“國際關系不管怎樣發展,……都不會改變自身的根本性質”,而進化論者則樂觀地“相信歷史的進化,相信人能夠推動歷史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兩種世界觀之間的分歧,構成了美歐矛盾的深刻根源。
“現代”與“后現代”的分歧簡潔而有說服力。但是與所有簡潔的說法一樣,這個區分難免要犧牲一些復雜和特殊的情況。
也許所謂“后現代”的歐洲,并沒有看起來那么“單純”。表面看北歐似乎已沒有傳統安全問題了,可是跟瑞典的將軍們交流,發現他們也一樣在擔憂波羅的海的海軍實力平衡問題。瑞典學者們可以輕松地拿丹麥人、德國人、意大利人“開涮”,可是提到近鄰芬蘭人,就沒有那么隨便了。問其原因,答曰:芬蘭人與他們之間的心理距離似乎沒有那么近(這里仍然存在認同問題);另外,“我們的國防全靠芬蘭人頂著呢(指俄羅斯)”,“如果芬蘭失守,我們就沒戲了”。看,安全陰影仍揮之不去。
所謂“現代”、“后現代”的說法,很容易給人一個錯覺,即“后現代”是一種更加“高級”的發展階段,“現代”國家最終一定會發展成“后現代”國家。問題是,如果不是冷戰時期美國提供的北約這個安全保護傘解決了歐洲國家之間的傳統安全問題,如果沒有蘇聯這個西歐共同的敵人,歐洲還會走向“后現代”嗎?歐洲的“后現代”是一個特殊現象,還是一般現象?
最近,歐洲出現了一些有利于循環論的動向。法國和荷蘭否決歐盟憲法后,建立“歐洲合眾國”的夢想變得遙遠;法國連綿的騷亂又顯示,“后現代”的歐洲碰到了新的認同問題。6月4日的《經濟學家》以名畫《馬拉之死》為封面,封面文章則是《死掉的歐洲》;學術刊物如《生存》的秋季號也刊出了《危機中的歐洲》專題;《外交》11/12月刊則有文章在討論《歐洲的終結》。筆者不治歐洲研究,對此沒有發言權。但是作為一個國際關系的觀察者,“后現代”了的歐洲會走向何方實在是有極大理論魅力的命題。在這個問題上,“瓦薩”號仍然充滿了象征意義。在水底333年的歲月里,大量硫元素進入“瓦薩”號的橡木橫梁。出水40年后研究人員發現,這些硫元素正在被氧化,并與水蒸氣結合形成硫酸,不斷侵蝕船體。“后現代”象征的“瓦薩”號是會繼續陳列在博物館,還是被腐蝕,這是一個值得長久關注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