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十歲。十歲的她,垂淚,默然,這是宿命。
這一年,她二十。二十歲的她,矚目遠方,她相信,命運的改變。
出生在冬季的秸,好似寒風中的秸稈,亦知她飄搖的生命。
蕭瑟的冬季,蒼涼的華北平原,破落的小院和痛榻上已經沒有生命氣息的男人。這是秸所有的記憶,與其說是記憶,不如說是畫面的拼接,語言的連綴。因為當那個男人撒手歸西的時候,她的女兒秸卻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家庭里延續著父親給予她的生命。
那一年,秸十歲。十歲的秸,垂淚,默然,十歲的秸,開始相信宿命。
父親病倒得不突然,長期高強度的勞作和生活的壓力,他本就不厚實的脊背怎堪重負?父親是平凡的,所以如許許多多平凡的中國農民一樣,父親得拖著病痛的身體在黃土地上繼續刨挖一年的希望。疲憊地,一镢一镢刨出的微薄希望,讓去醫院看病成了最后不得已的選擇,沒有人想到,這最后的選擇使他再也沒有了選擇生命的機會。
秸清楚地記得,電話那頭的母親是為告訴她醫生讓父親出院的時候,秸仿佛聽得見醫院走廊的空洞和死寂,一種被掏空的蒼白。對于秸出生的家庭來說,錢可以勉強維持生活,卻無力維系生命。
回家?回家!回家意味著什么?當死亡成為等待,生命從此定格。包括秸的父親也包括她自己。
那一刻,秸的臉上,兩行清淚滑落。
她撕心裂肺地對著電話:“爸爸,我要見爸爸……”她似乎聽見了自己的哭喊在醫院樓道里回響。也許父親也聽見了,秸后來這樣想,也許父親也聽見了。
后來,母親帶著父親回家了,一貧如洗的家里只剩下死亡的氣息。
秸能想像得到,骨瘦如柴的父親像耗盡精髓的枯樹,唯一能做的,是等著生命衰竭時刻降臨的樣子。
據說,父親被單獨安置在一間屋子里,他曾用哀求的眼神看著秸的母親,他想見一見他們的兒子,也就是秸三歲的弟弟,但母親不肯。按照當地民間的傳說,三歲的孩子會被將死的人帶走,她擔心兒子年幼的生命,盡管她也愛她的丈夫。然后父親想看看秸,看著這個他曾給了她生命卻無力給予她生活和良好教育的女兒。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秸曾經很喜歡的一句話。可是父親始終沒能熬過那個飛雪的冬季,沒能趕上油菜花開的季節,也沒能看到秸的到來。
父親走了,帶著生命最后的要求和永遠永遠也不可能實現的心愿走了,直到臨死的那一刻他也不曾見到他至愛的孩子,羸弱的生命愛得如此蒼白,如此無力,失去愛之權利的心是孤獨的,所以,父親的眼睛始終不曾閉上。
這一次,秸的臉上,兩行清淚滑落,卻悄無聲息。
在哭泣中睡去,從哭泣中醒來,那是怎樣的心痛?十歲的秸不愿告訴任何人這種感覺。在父親不曾合上的眼睛里,一定有太多的遺憾和痛苦掙扎的痕跡,秸時常想。秸的眼神太多地承繼了父親的憂郁。
一座新墳,孤零零地伏在田野里。墳前扎著羊角辮的女孩怯怯地不敢靠近,盡管那里躺著曾給予她生命的父親,盡管很多次在夢中哭泣著呼喊他的歸來。秸害怕,害怕面對死亡的生命一如她害怕面對生命的死亡。
在另一家庭中優越幸福的童年掩飾了她的陰郁,她的憂傷。秸像一個變色的精靈,游離于光與影之間。她笑是因為人們不曾看透她慘淡的心緒,她把晦暗塵封在心靈的海底,很深很深。十年里秸拒絕談父親,拒絕大學修習醫科,拒絕太多的事情,只因生命中的那一場浩劫。
二十歲的冬天,雪舞北國。
依舊是怯怯地,怯怯地靠近父親的墳塋,恍如隔世般的,她的腦海里是自己蹣跚學步時,前方不遠處那個被你稱作爸爸的年輕男子滿臉期望地展著雙臂和她怯怯的小身影,大手牽住了小手的感覺竟漸漸清晰。
原來有些事情是刻骨銘心的,有些事情是永遠無法抹去的,比如血脈相溶的東西,比如愛。
秸閉上眼睛,為了不讓淚水涌出。
當雙膝跪地的那一刻,秸十年來第一次真切地貼近黃土地下的父親。
她用了十年的時間來淡忘痛苦,還要用一生的時間去面對生命。
已和泥土融為一體的父親啊,看著你的女兒秸,看著她忘掉過去,忘記痛苦,看著她讓曾經的夢想曾經的希望再次飛翔,就像小時候看著她邁開人生第一步一樣,看著她邁好人生的每一步。
秸相信父親能聽得見,能看得見。正如她相信十年前醫院里的父親聽得見她的呼喊一樣。她相信。
也許,有愛的地方,就有一種心靈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