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
其實,我真正意義上的寫作開始于初中畢業輟學之后。我寫作的最初動機來源于一種傾訴的欲望。
我自幼喜歡幻想。上小學之前,因為孤獨和寂寞的緣故,我經常在自己的大院子里和房后的葦子灣邊玩耍。那時,我喜歡一個人站在草叢邊上,側耳聆聽蛐蛐的鳴唱和昆蟲的私語。每看到一只野兔或一條小蛇,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展開聯想:我幻想著能和野兔對話,能和小蛇一起玩耍……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便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完美地在我的大腦中繁衍、演變,直到形成一個個完整的故事。在我那時的心目中,這些故事是精彩而新奇的,都是以“我”為中心虛擬出來的,它荒誕而古怪,但由于經過我大腦的一遍遍加工和潤色,它有時逼真得簡直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我多么想把這些故事講給別人聽啊!但現實之中,誰又會聽一個神經兮兮的小孩子胡說八道呢?我只能在一個又一個寂寞的夜晚,把這些想法寫在紙上,由此,也尋找到了一條傾訴心聲的捷徑。最初的幾年,我寫得很苦。由于傾訴欲望的支配,我從不為營構故事和尋找素材苦費心思,反而總覺得有說不完的話,講不完的故事。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寫作上,夏天,蚊子在我身邊轉來轉去,咬得我渾身起滿了紅疙瘩,我也照常趴在書桌上一動不動。有時,腳被咬得實在受不了,就弄一盆涼水放在桌子下面,將兩只腳放進去,常常將兩只腳泡得泛白。冬天,我一熬就是一個通宵,早晨渾身冰涼,站都站不起來了。就這樣,我陸續寫了五六十萬字,往外投了二百多次稿,卻一篇也沒能變成鉛字。我不甘心就此罷手,就懷揣著自己的作品,上縣文化館、上地區文聯、上省城的雜志社,到處找老師請教。在得到很多老師的啟蒙和指導后,創作水平有了明顯的長進,開始在一些報紙雜志發表小小說、詩歌等習作。我對寫作癡迷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我的習慣是晚飯后必須準時坐在書桌前,否則,我將心神不安。
1994年夏天,一個悶熱的日子,我應一位曾在一塊兒干過建筑工的同事邀請,晚上下班后到他家吃飯。沒想到,剛吃完飯,就下起了大雨。同事就勸我住下,明天一塊兒上班。我看著外面的傾盆大雨,想著離家還有七八里的土道,知道走是不現實的了,就答應了。但僅僅過了十幾分鐘,我忽然感到煩躁不安,對朋友的談話也喪失了興趣。我知道自己的“寫作癮”又發作了,就對朋友說,你給我幾張紙,我想寫點兒東西。朋友雖然不理解,但也照辦了。我將紙鋪在朋友家嶄新的桌面上,腦子里卻空空如也。在這陌生的環境中,在朋友的虎視眈眈下,我怎么能寫得下去呢?我明白我必須回家了,否則,今天晚上我注定失眠。朋友一家人的極力勸阻也絲毫沒有起到半點作用,我推上自行車就沖進了雨中。雨水很密,淋得我睜不開眼睛,看不見路,我只好推著自行車慢慢往前摸索。路全是黃泥路,沒走多遠,擋泥圈里就塞滿了泥,車子推不動了。我找了根細木棍,將塞到里面的泥捅下來,然后再往前走。就這樣走走停停,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過去了,我還沒有走一半的路。這時我已經渾身濕透,風一刮,凍得瑟瑟發抖。我索性將自行車扔在路旁的玉米地里,在大雨中奔跑著向家的方向撲去。等我跑到家時,雨卻停了,我換下沾滿泥水的衣服,端坐在我那張破舊的書桌前,心情才逐漸平靜下來。那一晚,我通宵夜讀,因為下雨,明天不用去工地干活了。
何克遠走在煙霧彌漫且雜亂的燒烤一條街上,嗅著空氣中含量很高的焦糊味兒,一種久違了的感覺涌上心頭。他沿途走下去,每經過一個燒烤攤子,都有人熱情地招呼他入座。他一邊搖著頭一邊往前走,眼睛在一叢叢圍坐在小矮桌前喝啤酒、吃燒烤的人群中尋找著。在這個久違了的氣氛里,他忽然覺得自己一邊走一邊找人的動作也非常親切。以前,他還沒有發跡的時候,經常和幾個哥們兒在燒烤攤子上聚會,那時他還沒有手機傳呼之類的玩意兒,來了后只能一家一家地找,直到找到為止。有時候,明明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可就是看不到,直到哥們兒中有一個站起來拽他,他才發現哥幾個都在看著他笑呢。
何克遠現在是本市規模最大的一家廣告公司的總裁,下屬還有造紙廠、印刷廠、裝訂廠等相關企業。何克遠的發跡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他除了腦子比一般人好用又能吃苦受累外,還因為運氣特別好,成為本市“一把手工程”的幫扶對象。所謂的“一把手工程”,是本市政府扶持民營企業的一項措施,即每個單位的“一把手”都要扶持一家民營企業。何克遠很幸運地成為本市市長的扶持對象。“一把手工程”雖然扶持了很多企業,但真正能借助政府的幫扶發展起來的屈指可數。有些“一把手”幫企業引進個項目,或幫助企業貸一筆款就算幫扶了。引進的項目大多數半途而廢或不了了之,貸的款子也大多有去無回,最后還要政府部門幫著擦屁股。何克遠卻沒有走那條老路,他只是向市長要了一個政策:承擔了全市所有中型以上企業的廣告代理和“CI戰略”的策劃制作。有些企業每年的廣告費上億元,所以,他僅從廣告代理一項上就足足地賺了一大筆。至于“CI戰略”的策劃,那更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廣告公司對此的投資僅僅是智力投資,但在收費上,卻足以令那些只會做戶外大型廣告牌、印刷畫冊的小廣告公司大跌眼鏡。策劃、創意的收費是很難說清的,有時一個好的創意確實能給企業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所以說,收費高一些是很多人都能理解的。更重要的是,何克遠的公司是市長扶持的公司,他為這些企業提供服務,是市長首肯的,那一切事情的順利就不言而喻了。因為業務量的劇增,何克遠覺得將自己公司設計的大量印刷品拿出去印太不劃算了,于是,印刷廠、造紙廠又應運而生了。他的公司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當然,這同時也是市長的成就,市長扶持的企業當然要長盛不衰才行,于是,何克遠的生意就越做越順利了。
何克遠是一周前接到公安局傳訊的,理由是涉嫌偷稅漏稅,且數額巨大,已由稅務局移交公安機關立案偵查。當時,他沒太當回事,幾乎全市人民都知道他和市長的關系,沒人會拿他怎么樣的。幾年來,何克遠的生活一直是風調雨順的,他簡直就不知道還有什么坎子會絆倒他。到了市公安局后,他才感到事情遠遠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他一進刑警大隊經偵科的那扇破舊屋門,就被隔離了,手機也被“暫時保管”,使他平生第一次與外界失去了聯系。他后悔沒有事先給市長匯報一下這件事情,他原以為自己滿能擺平的。
幸虧他在刑警隊工作的朋友邵明多方周旋,使他在失去自由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今天———終于得以取保候審,暫時恢復了自由。
出來后,他謝絕了很多朋友的“壓驚”酒,打電話將邵明約了出來。他想從邵明嘴里探探口風,以便于應付以后的審問。他本想訂家大酒店,包個單間,但邵明不同意,因為公安部最近剛下了禁酒令,而且還有糾察經常在各娛樂場所暗伏,所以他不能去那種場所。后來兩人一商量,干脆去路邊的燒烤攤上吃羊肉串。何克遠發跡前,經常和邵明在一起吃羊肉串,想想已經好久沒吃了。
兩人隨便找了個帳篷鉆進去,要了兩把串,就邊吃邊聊。篷內共三張小矮桌,其他兩張桌上的人都在劃拳拼酒,正好適合兩人悄聲說話。吃了一會兒,邵明出去解手,好大一會兒還沒有回來。何克遠正等得無聊,帳篷內進來一個懷抱吉他的女孩,看樣子也就十五六歲,穿得很樸素,不過,她的長相卻讓何克遠狠狠地吃了一驚,她和正在熱播的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的女主角梅湘南簡直就是一個人,只不過她略顯單薄了點兒。她見何克遠一個人,就走過來鞠了一躬說,先生,您點首歌吧!只收一塊錢。何克遠還是第一次見在這種場合賣唱的,就問,小妹妹,你這么小的年紀,怎么不去讀書,跑出來賣唱呀!女孩一聽,馬上變得眼淚汪汪的,她小聲說,俺爹早就沒了,俺娘又有病,就……何克遠也是一個苦孩子出身,聽了心里也是一酸,他掏出二百元大鈔遞給她,沒想到,女孩竟然不接,她執拗地說,俺不能白拿別人的錢,俺給你唱首歌吧。何克遠在心里贊了一聲“好”,笑著說,錢你先拿著,今天你先唱一首,以后我每天來聽你唱。女孩遲疑了一下,何克遠將錢硬塞進她的手里。這時,邵明也回來了,兩人一起聽歌。女孩唱了一首《青藏高原》,底氣雖不太足,但音質還不錯。她顯然不會彈吉他,只用手在弦上打著拍子。唱完了,何克遠問,妹子,你家是哪里的?女孩說,桑山的。桑山?何克遠從未聽說過這個地名,不由重復了一遍。女孩解釋說,桑山是一個小站,是以俺們的小山村命名的,從這兒乘往北去的火車,三百多里路。這時,兩人的羊肉串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就結了賬,與女孩告別了。
自那天晚上之后,何克遠再也沒去吃過羊肉串,當然也沒見那位很像“梅湘南”的女孩,他已經將這件事拋在了腦后。
一天深夜,何克遠正在家中睡覺,忽然被一陣刺耳的警笛聲驚醒,他一激靈爬了起來,拉開窗簾往樓下一看,見樓下警燈閃爍,有七八輛警車停在他所住的樓道口,有幾個人已經沖進了樓道。他知道大事不好,匆匆拿了幾件衣服,打開樓后的窗戶跳了下去!他住的是三樓,樓下是柔軟的草坪,所以并沒有摔傷。他落地后撒開兩腿就往這片住宅小區的東面跑,東面的圍墻剛被運垃圾的扒了個豁口,他順利地從這個豁口跑了出去。他在街上攔了輛出租車,一氣跑到了火車站,正想進站,見火車站前也停著幾輛警車,有幾十個警察正在到處搜查。他知道火車是坐不成了,就繞過火車站,來到鐵路上,順著鐵道往北逃竄。后來,背后過來一輛貨車,他見車行駛得不快,就爬了上去,隱藏在一節空車廂里。天亮時,車停了下來,何克遠從車廂內站起來往四周觀望,見車停在一個只有三間房子的小站上,鐵路兩邊全是連綿的大山。他見四處無人,就悄悄地從車上溜下來,下了鐵路,順著一條羊腸小道鉆進了山林中。大約走了四五里路,翻過一道山梁,他看到山腳下有裊裊的炊煙繚繞,想必是個山村,就順著山路往下走。接近小村時,忽然從樹林里鉆出一個女孩,何克遠一看,竟然是不久前他遇到的那個很像“梅湘南”的賣唱女孩。何克遠驚喜地問,妹子,你還認識我嗎?女孩也露出非常驚喜的樣子說,認識認識,大哥,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何克遠嘆了口氣說,一言難盡呀!你先找個地方讓我躲兩天,我慢慢給你說。女孩爽快地說,行,大哥你跟俺走!女孩把何克遠領到了自己的家里,將他藏在了后院的柴房里。何克遠問,妹子,你不怕我連累你嗎?女孩誠懇地說,大哥,你是俺的恩人,俺知道你肯定是個好人,你在這里躲著吧,躲多久都行。何克遠忐忑不安地問,這里安全嗎?女孩說,你放心吧,家里只有俺和俺娘,俺娘下不了床的。何克遠剛松了一口氣,忽然聽到一陣刺耳的警笛聲,他一陣慌亂,爬起來就往外跑,卻“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他睜眼一看,自己正趴在臥室的地上,而那個聲音是他床頭上的手機發出的。他抓起手機,見上面顯示的是邵明的號碼,就接了起來。接通后,他沒容邵明說話,就迫不及待地將自己剛剛做的夢對邵明敘述了一遍。邵明在那頭靜靜地聽他說完,然后聲音低沉地對他說,你公司的會計已經被公安局找到了,看樣子對你很不利,你趕快主動到局里來坦白,同時主動補交稅款,這樣可以爭取寬大處理……
放下電話,何克遠的冷汗溢滿了臉。近幾年來,他利用做假賬的手段已經累計偷漏稅金數百萬元,前不久,他被競爭對手舉報后,稅務局見數額巨大,就移交公安局立案偵查。當時,他并沒有驚慌,因為他有市長這個強硬的后臺。但不巧的是,市長出國考察去了,得一個月后才能回來。他只好采取了“拖”的辦法,一方面他讓公司的會計“出差”,另一方面自己又否認有偷漏稅的行為,他想拖到市長回來后再說。但沒想到,藏在家中謊稱出差的會計竟被公安局找到了,如果會計頂不住全招了,那他就完了,巨額罰款已是小事,他害怕的是被判刑。他思前想后,決定先出去“避避風頭”,只要不被抓,不失去自由,等市長回來,一切困難都會迎刃而解。往哪兒去躲呢?不能太遠,太遠了市長回來后他不能及時趕回來。太近了又不安全。他一邊收拾著行李一邊苦苦思索藏身的地方,猛然,他想起剛才的夢,對!就到那個小山村躲起來,那里又隱秘交通又方便,比在城市住旅館酒店安全多了。雖然他知道剛才僅僅是做了一個夢,但那天賣唱女孩所說的叫“桑山”的地方應該存在,他應該能找到那個地方,如果真的找到那個女孩,那就更好了。
何克遠沒有開自己的那輛“寶馬”,他打的來到了火車站。在問事處,他還真的打聽到了有一個叫“桑山”的小站,不過,每天只有一列最慢的慢車從那個小站停車。何克遠問了問時間,正好那班車馬上進站,就買了票,匆忙跑上了站臺。
現在,何克遠終于坐上了去桑山的火車。車上的座位很陳舊,衛生也很差,一節車廂里只有幾個人,大多是一些衣衫不整的農村人。車走得極慢,而且逢站必停,一停少則20分鐘,多則半個小時。300多里路,走了足有七個小時才到。下了車,何克遠一驚,這個叫“桑山”的小站真的和夢中所見到的一樣,只有三間房子,而且鐵路兩邊全是大山。他下了車,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夢中他所走過的羊腸小道。他沿著夢中的足跡,翻過一道山梁,心不由得“咚咚”直跳,此時已是黃昏,山腳下有裊裊的炊煙升騰起來,被晚霞映得無比燦爛。他順著小路往下走,走在夢中遇到那個女孩的地方,他想,這太不可思議了,世上竟然有如此巧合的事。剛想到這里,那個很像“梅湘南”的女孩子就站在了他的面前。這一下,他真的懵了,呆呆地望著女孩問,妹子,這不是夢吧?女孩笑著說,你咬一下自己,看疼不疼?他就真的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鉆心的疼痛使他明白這次決不是做夢。他詫異地問,你這是去哪里?女孩調皮地歪了歪頭說,不去哪里,專門在這里等你。他以為女孩哄他,就笑了笑沒再追問。
何克遠跟著女孩來到她家后院的柴房里,他問女孩,你怎么不問我是來干什么的?女孩笑著說,你是來避難的,俺已經在夢里問過你一次了?何克遠就覺得自己的腦袋“轟”地一下就大了,他甚至有些結巴地問,什、什么?你、你做過什么樣的夢?女孩說,俺昨天晚上夢見你來了,醒了后老覺得這個夢和以前做的夢不一樣,今天一早就去夢里遇見你的地方等你。說完女孩羞澀地低下了頭。
何克遠問,妹子,你不怕我連累你嗎?女孩抬起頭來說,大哥,你是俺的恩人,俺知道你肯定是個好人,你在這里躲著吧,躲多久都行。何克遠又問,這里安全嗎?女孩說,你放心吧,家里只有俺和俺娘,俺娘下不了床的。何克遠聽著這話耳熟,仔細一想,這幾句對話竟和夢中一模一樣,只是剛說到這里,自己就被邵明的電話驚醒了。他被好奇心驅使著,繼續追問道,妹子,你做的那個夢,到了這一段以后,又發生了什么事?女孩愣了一下,忽然不安起來。何克遠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兆,他站起來,湊到女孩面前說,妹子,你怎么不說了?女孩忽然哭了,她邊用衣袖擦著眼淚邊說,俺夢見俺剛說完剛才那句話,你……你就被人抓走了……女孩說完,兩只清澈的大眼睛驚恐地望著門口,何克遠轉過頭去一看,邵明和幾個警察出現在門口,其中一個正拿著一副手銬向他走近,手銬在夕陽的輝映下一亮一亮地閃著金光。
何克遠喃喃地問,邵明,你、你怎么找到這里來的?
邵明沉靜地說,你忘了嗎?關于你的那個夢……
何克遠一聲不響地癱在了地上。
作家簡介:
邢慶杰,男,上世紀70年代初出生于山東禹城,當過農民、工人、鄉鎮新聞報道員、電視臺編輯等,現居德州,任《讀寫指南》雜志總編輯,編稿之余從事小說創作。本篇系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