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科學家屢屢和禽流感短兵相接,并悄無聲息進行研究,形成了一套以免疫為主的防控辦法。面對禽流感病毒可能發生變異的新威脅,是全世界共享科研成果的時候了
位于哈爾濱鬧市南崗區的“馬端街427號”是一個占地7萬平方米的大院。氣派的金色門牌上書“哈爾濱獸醫研究所”——這是全國最具實力的獸醫研究所,也是目前中國研究禽流感的最權威機構。全國各地每一個禽流感疑似病例,都需要在這里確診,然后向國內外公布。
10月24日,星期一,《財經》記者走進哈爾濱獸醫研究所。實驗樓內安靜肅穆,通往P3實驗室(即三級生物安全實驗室——編者注)的拐角已經被玻璃門鎖上。“出于安全考慮,非P3實驗室人員不能進入。”哈爾濱獸醫研究所的有關人員婉拒了記者采訪的要求。
P3實驗室是禽流感檢測的核心地帶,在這里,研究人員進行病毒分離,最終確診疫情。
研究人員告訴記者,確診禽流感疫情需要20到30多個小時。就在記者探訪的當天,中國農業部首席獸醫官賈幼陵向世界動物衛生組織通告了在安徽、湖南發生的最新禽流感疫情。這些疫情就是這里的科研人員連續工作了30多個小時才得以確診的。
目前,新一輪H5N1禽流感正在全世界蔓延。世界衛生組織擔心禽流感會轉變成人流感。世衛組織曾警告說,一場流感大爆發可能最高導致1.5億人喪生。可是,對于這個說法,不少研究禽流感的中國專家認為太過夸張。他們憑著多年的科研經驗,認為禽流感可防可控,不必“談禽流色變”。
“這個病已經有一百多年歷史了,不是現在才出現的新病。”華南農業大學教授、全國禽流感診斷專家畢英佐說。
“他們(指國際專家——編者注)沒有經歷過,比較緊張,所以我們竭力與他們交流我們的觀點和感受。”原哈爾濱獸醫研究所禽流感專家唐秀英說。
這種鎮定很大程度上源于中國科學家對禽流感,尤其是對H5亞型高致病性病毒的長期研究。近日,《財經》遍訪中國研究禽流感的科學家和各個相關機構,知悉中國科學家已經自主研究H5N1達十年。從最初毒株的分離到疫情的確診,直至疫苗的研發和生產,中國已經形成對這一高致病性病毒的整套防控思路。
唐秀英與GOOSE/GD/1996
中國的禽流感研究始自上個世紀70年代。最早的研究者為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前國家流感中心主任郭元吉。
1977年,從英國留學回來的郭元吉啟動中國研究禽流感課題。此前,盡管在1957年貴州大流感后中國已建有國家流感中心,但并沒有相關的禽流感病毒研究。
據郭元吉介紹,最早在1978年,科研人員就從湖北的雞身上分離出H5N8病毒;1980年,又從鴨子身上分離出H9N2病毒。從上個世紀80年代末開始,禽流感疫情在中國出現。如1989年春,禽流感病毒在中國的黑龍江和吉林兩省馬群中引起流感流行,造成數萬匹馬生病,數百匹馬死亡。
此后,中國科學家又陸續分離出H3N8和H5N4等毒株。1992年,陳伯倫、張澤紀、畢英佐等多位科學家報道了廣東某些蛋雞、肉雞場發生H9N2 亞型禽流感,證明H9N2在中國大面積流行。
1996年,廣東佛山發生鵝病死事件。當時在哈爾濱獸醫研究所工作的禽流感專家唐秀英在農業部的委派下,赴廣東鑒定毒株。鑒定發現這是高致病性H5N1毒株。
按照國際冠名方式,該毒株被命名為A/Goose/Guangdong/1/1996/(H5N1),這是中國第一次分離出高致病性禽流感病毒。這個毒株成為日后中國科研人員測試、研究該病毒的主要依據。
“當時鵝的病死率比較高,是烈性傳染病,此前沒有過,因此國家相當重視,采取了撲殺隔離等嚴格的防控手段,并且進行全國流行病調查。”唐秀英告訴《財經》。
繼此之后,H5N1的殺傷力漸現。1997年5月始,香港先后出現了18例H5N1傳染至人的個案,其中死亡六人。
中國內地始終認為,香港此次禽傳人事件,與1996年的廣東鵝H5N1病毒無關。2000年,哈爾濱獸醫研究所的張建林等人在《中國預防獸醫學報》發表論文,將廣東鵝與香港雞兩種H5N1的基因序列比較,認為“內地H5N1分離株GD1/ 96與1997年香港禽流感事件的發生明顯缺乏直接聯系”,“充其量可能有基因受體或供體的關系。”
始于1998年,國內首次發現了低致命性的禽流感H9N2病毒感染人的情況。1998年,郭元吉等從人身上分離出H9N2病毒。1999年,香港特區發現兩例人感染H9N2病例。同年,在廣東又發現一名兒童感染H9N2。但流行病調查顯示,這名兒童并沒有和動物有過直接接觸。
相比H5N1,H9N2雖然屬于低致病性毒,但影響肉雞的生長速度和產蛋能力,且被發現可能感染人,同樣引起了研究者的關注。
從水禽到陸禽:認知高致病性
1996年短暫現身后,H5N1在中國亦未絕跡。病毒的存在及疫病的發生,為科研人員提供了研究基礎。
2002年,中國發布了對歐盟禽流感監測考察報告的反饋意見。該意見稱,中方1998年以行政文件的方式制定了針對全國的禽流感監測總體方案,各級地方獸醫主管部門根據此方案,制定了更具體的監測計劃。同時,國家還直接投資建設了直屬農業部、分布在全國動物主要飼養區的300個動物疫情監測點,專門從事動物疫病檢測和診斷。該意見認為,“禽流感來自中國的風險并不顯著高于其他國家。”
該意見還指出,1996年的廣東鵝事件只是偶發現象。歐盟考察報告認為“中國1996年就已經爆發了HPAI(高致病性禽流感)”的結論,從理論上和實際上都是不準確的。“因為H5N1只有在雞和火雞才有可能表現為高致病性,引起爆發,在鵝身上不能引起明顯的臨床癥狀,因此,也就不能稱其為爆發。”
2004年7月,汕頭大學李康生、香港大學管軼等數十名國內外專家在英國《自然》雜志發表論文,對東南亞及中國、香港等地的禽流感H5N1病毒進行對比研究。論文作者于2000年至2004年對香港及中國內地廣東、湖南和云南的活禽市場進行監測,從96235份樣本中分離出235株H5N1毒株并進行排序分析。其監測顯示,H5N1病毒在2000年之前主要在水禽中出現,而2001年以后則在水禽與陸禽中均可發現,當然仍以水禽為多。病毒最易生存的時間為每年10月至次年2月間,氣溫在20攝氏度以下為宜。
在今年9月的畜禽獸醫學會全國代表大會上,中國各地的科研人員遞交了大量有關禽流感尤其是H5N1病毒的論文。論文集中反映了近幾年來中國科研人員對于H5N1的研究成果,從毒株比較、疫苗效果測試、到防控風險評估都有涉及。例如,來自山西省農科院畜牧獸醫研究所的詹麗娥等人遞交了論文《高致病性禽流感H5N1發病及流行病學調查》。該論文描述了四年前山西省爆發的禽流感疫情:
——2001年8月3日,山西省晉中某雞場爆發禽流感,系由雞痘弱毒疫苗中混入高致病性禽流感H5N1病毒所致。先后死亡和撲殺22672只雞。
——2002年2月15日,太原地區某養殖小區爆發禽流感,原因是由“河南省疫區運輸雞蛋的汽車、蛋箱、蛋盤進入某養殖小區將病毒帶入”。先后死亡和撲殺10200只雞。
兩次疫情爆發后,當地研究人員均從病體上分離出H5N1禽流感病毒,并送至哈爾濱獸醫研究所鑒定,最終確診。發病的品種不僅有雞,還有鵪鶉、鴛鴦、鴿子。經過24小時不間斷的觀察,論文提出,高致病性禽流感的特點是潛伏期短、發病急、傳染快、死亡快、發病率和死亡率都很高。
研究人員通過試驗觀察發現,含病毒的空氣、飲水、飼料、病禽的糞便、分泌物、籠具、運輸車輛、飼養管理用具、鞋、衣服、手及手套等均可造成傳播,首先通過呼吸道、消化道,引起易感禽類發病。
今年7月,哈爾濱獸醫研究所的研究員陳化蘭在《美國科學院院報》發表文章,稱從1999年到2002年間,從我們家鴨分離到的一些H5N1亞型禽流感病毒進行分析,研究結果表明,這些毒株來源我國于最早分離的H5N1毒侏,并在長期進化過程中,其中一部分毒株逐漸獲得了感染并致死小鼠的能力,這也意味著這些毒株有可能感染人、引起人的流感。
“防疫”VS“撲殺”
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起,在禽流感的流行病學、診斷、免疫防治及基礎研究等方面,中國科學家也進行了大量研究,并卓有成果。
早期的禽流感診斷技術,主要是臨床診斷、血清學檢測和病源學診斷相結合。然而血清學檢測方法并不理想。
血清學檢測耗時頗長,而且只能查到H5,尚不能確認是何種亞型,最終還需要進行病毒分離。H5N1病毒分離對于實驗室的生物安全性要求非常高,需要在p3實驗室進行。這樣一來,從疫情發生到確診至少需要20多天。
現在,中國已采用新的RT-PCR分子快速診斷技術用于禽流感病毒鑒定。RT-PCR又稱“基因體外擴充技術”。科研人員用棉拭取樣后,通過基因擴充技術,把病毒的基因序列擴充出來,可以快速查出H5N1的病毒基因類型,如果呈陽性,則很可能是高致病性禽流感。
“這種辦法比血清學方法準確得多,確診比例很高,而且只需要三四個小時。”內蒙古農業大學動物醫學院教授關平原對《財經》說。關是內蒙古自治區禽流感防治指揮部五人專家組成員之一。此次內蒙古禽流感疫情發生后即采用了PCR快速診斷技術。
除了診斷技術的進步,科研人員還總結出一整套以注射疫苗為核心的防控H5N1措施。
對于疫苗的使用,國內學者曾經存在爭議。
反對的觀點認為,使用活疫苗可能導致病毒變異,反而更加危險;雞接種疫苗后便無法在血清學檢測區別出亞型,給疫情監測帶來困難;免疫種雞容易帶毒但看不出,擔心會增加對人危險性。由此,有學者主張采取歐美等發達國家的做法,對于高致病性禽流感疫區的雞群進行撲殺。
但有許多中國學者認為,免疫接種更符合中國國情。因為撲殺涉及補償問題,必須有巨大的經濟力量作為后盾。“如果養的雞不多,范圍又不是很大,那可以撲殺,同時必須補償到位。不然怎么能夠很好地實施?”唐秀英說。
對于疫苗引發病毒變異的危險,她認為采用滅活疫苗也可以避免。滅活疫苗與活疫苗不同。活疫苗是采用毒力較弱或基本無毒的活微生物制成的疫苗,接種后在體內自我繁殖,激發機體對病原的持久免疫力。而滅活疫苗則是人工培養免疫原性好的病毒,再將病毒殺滅,保留免疫原性。這樣的疫苗安全性更強,接種后不會引發變異。
“你做的是滅活苗,又不是活苗,是非常安全的。又是定點生產、重點監控,又有P3實驗室,又有GMP車間,絕對不會散毒。”唐秀英說。
1992年首次發現我國大陸雞群中流行禽流感的陳伯倫,也是疫苗使用的倡導者。他曾撰文認為,禽流感的防治將走新城疫的道路,通過疫苗接種等一系列綜合性的生物安全體系來操作。“所不同的是禽流感屬一類烈性傳染病,國家有關部門會比防治新城疫更重視。”唐秀英更將疫苗免疫看做防止禽流感爆發和造成巨大損失的“主動措施、關鍵環節和最后防線”。
在證實禽流感存在以后,疫苗的研究很快提上日程。1995年,華南農業大學在辛朝安主持下啟動了禽流感疫苗的研究項目。1996年,哈爾濱獸醫研究所接受農業部的948項目,著手研制禽流感H9、H5、H7等亞型油乳劑滅活疫苗。自2004年禽流感疫情發生以來,中國政府已批準三種防治禽流感的疫苗,分別是禽流感H5N2滅活疫苗、禽流感H5N1基因工程滅活疫苗和禽流感禽痘活疫苗。
2004年,疫苗在中國對抗H5N1禽流感中發揮了重要作用。2004年1月27日至2月19日,全國16個省、37個地市(含新疆生產建設兵團)、49個縣共發生49起疫情。農業部啟動禽流感應急預案,將發病和周邊區域劃分為疫點、疫區和受威脅區。其中病禽所在場所或自然村為疫點,以疫點為中心,將半徑3公里內的區域劃為疫區;將距疫區周邊5公里內的區域劃為受威脅區。《應急預案》要求撲殺疫點和疫區內的所有禽類;對于受威脅區的所有易感染禽類,則強制免疫接種。
由于疫苗供不應求,農業部緊急要求哈爾濱獸醫研究所將H5N2疫苗技術轉讓給九家疫苗廠家。當時的抗擊H5N1一役中,共有14.31萬只家禽發病,死亡12.76萬只,撲殺902萬只,免疫1402萬只。
總結2004年的經驗,多位科學家認為,這與中國在長期研究基礎上采取的綜合防控措施密切相關。
比較東南亞疫情,唐秀英認為,“東南亞為什么死那么多雞?就是因為沒有疫苗儲備,一旦發病,大量死亡。”畢英佐也一再強調:“對付禽流感最經濟、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打疫苗。”
據《財經》了解,近年來,疫苗的研制和使用也有了新的進展。2004年國家主要推廣的是H5N2疫苗,對于水禽的免疫效果并不理想。隨著H5N1疫苗的推廣使用,免疫效果將得到強化。
今年9月,農業部宣布,防治高致病性禽流感和新城疫(即雞瘟)的二價疫苗,已經研制成功,但目前尚未實現產業化。這由兩個不同型抗原合并組成的疫苗,一次免疫即可同時預防高致病性禽流感和新城疫。
在中國大陸之外,打過疫苗的家禽一度受到冷遇。早期中國的免疫禽類無法進入香港和歐盟等地。“我們和香港的有關官員交流過這個問題,”唐秀英告訴記者,“現在他們同意免疫了,香港已經從全部撲殺轉為免疫為主。意大利、墨西哥、印尼也都進行免疫。”
2005年7月,聯合國糧農組織(FAO)的動物健康專家表示,大規模的免疫和研發新型的禽用疫苗對防治人類流感大爆發是有用的。該組織已經計劃在越南和印尼開展針對鴨子的疫苗試驗。
共享科研成果
進入10月,中國數省相繼出現禽流感疫情。《財經》采訪發現,幾乎所有專家對于控制疫情都胸有成竹。
“從全國疫苗應用的情況來看,免疫非常好,疫情是可控的。”唐秀英表示,對于禽流感疫情,既不要恐慌,也不要疏忽,只要科學防范,就沒有問題。
至于是否可能發生禽流感病毒感染人并造成人際傳播的情況,大多數中國科學家認為僅具有潛在危險。10月27日,在廈門召開的一次學術交流會議上,郭元吉對H5N1能否在近期內引起流感大流行表示懷疑。
郭的理由是,禽流感病毒未經人體長期適應或與人流感病毒發生基因重配就能造成流感大流行,歷史上未有先例,而目前尚未看到H5N1發生了這兩個方面的變異;自1997年首次感染人以來已過了八年,H5N1仍未能造成流感大流行,其變異成人際傳播病毒的可能性就不大;分子生物學研究結論不支持;至今仍不具有或極有限的人傳人能力;流感病毒大流行株起源至今尚未探明等等。
鑒于此,郭元吉認為,“不能談禽色變”。顯然,多年來中國科學家對禽流感進行了長期研究,可謂知己知彼,成竹在胸。
但是,疫情每時每刻都在變化,病毒何時、向什么方向發生變異,尚未可知。禽流感威脅已經是一個全球性問題,世界各國科學家應該加強合作與協調,共享科研成果,包括交流病毒樣本,才能使預防工作更加得力和有效。
10月24日至25日,世界衛生組織助理總干事陳馮富珍在“全球流感預防部長會議”上指出,病株對于病毒防治有重要意義,根據它可以及時跟蹤病毒的演變,對疫苗和藥品的開發非常關鍵。她對中國在禽流感防治方面對國際社會所做的貢獻表示贊賞。
她說:“中國向世界衛生組織提供了病毒毒株。我希望中國能繼續跟我們分享病株,也要求其他國家也跟我們分享這些樣本。”
本刊記者常紅曉、本刊實習記者戴維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