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胭脂,是五年前的秋天,我在南京一家報社做攝影記者。
在一個風(fēng)雨飄搖的黃昏,我豎起風(fēng)衣領(lǐng)拐進(jìn)朱雀橋邊的小巷,忍不住四處張望,想找個地方暫時躲一躲。當(dāng)面前清楚地出現(xiàn)一所庭院時,我?guī)缀跻獨(dú)g呼,因?yàn)橛暝絹碓酱螅业募涯芟鄼C(jī)價值數(shù)萬,可不能被淋壞了。
這是所相當(dāng)古樸的庭院,門口青石上刻著兩個字:“紫園”。我在木門上“篤篤”敲了三下,便聽到有女子的聲音:“誰?”來不及回答,門已經(jīng)開了,面前的女子明眸皓齒,只是皮膚蒼白。已是十月天氣,她卻穿一身薄透紗裙,手里撐了把紙傘,恍惚如戴望舒《雨巷》里,那丁香般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
我便這樣結(jié)識了胭脂,這紫園的主人。后來我常常去拜訪她,卻只是以一個記者的身份。胭脂寫得一手好詞,是大學(xué)里出名的才女。她獨(dú)居在父母留下的老宅,是為了養(yǎng)病,可是很奇怪,我從未見有任何人來看望她。我委婉打探起這些,胭脂悄然蹙眉:“許多事還是不要說破為好。”而其時的我,已從心底戀上這個女子,她的一舉一動,都讓我嘆息。多年后我依然記得她纖弱美麗的容顏,在我心底凝結(jié)成一句:“桃花謝了春紅,太匆匆。”那是李煜的《烏夜啼》,胭脂最愛的詞。
說到五年前,我正經(jīng)歷人生的低谷,父親病逝后,繼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在公司董事會上否決了我全部的股權(quán),相戀三年的女友也離我而去,我一度消沉,是胭脂使我重拾對生活的信心。每個周末我都會到紫園,給胭脂看自己最新的攝影,我鏡頭記錄下的南京的風(fēng)花雪月:夫子廟、秦淮河,夜色中如畫的游船。我還以紫園為背景,給胭脂拍了許多照片,她總是落寞地眺望遠(yuǎn)處。秋天快要過去時,我鼓足勇氣向她表白,胭脂沒有驚訝,只是輕輕地問:“重光,你以后會不會后悔?”這個身體羸弱的女子,怯生生抬頭看著我,像失群的小鹿,眼神里寫滿無助。我心疼地把她攬進(jìn)懷里:“怎么會?怎么可能?我決不會丟下你的。”胭脂讓我伸出手,她咬破自己的食指,在我掌心緩緩卻堅定地寫下“胭脂”兩個字,紅得妖艷而詭異。“這是一道咒,這樣,你便永遠(yuǎn)都記得我,無論今生來世。”突然間她泣不成聲,一遍遍叫我名字,像要把它咬碎:“重光,重光。”我被胭脂瘋狂的舉止弄呆了,扶著她在樓梯上坐下,直到她入睡,我低頭,吻去她臉上一顆清淚。
我到底還是離開了胭脂。因?yàn)楣窘?jīng)營不善,眼看著要被對手兼并,繼母無奈之下,請我回去主持大局。道別時,黃昏中的紫園風(fēng)雨飄搖,胭脂一句話也不說。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這竟是我們最后一次再見,我說,等著我,胭脂,大不了半年,我就會來接你。那時侯我不像現(xiàn)在,還不會絞盡腦汁權(quán)衡得失。我對胭脂,是真心誠意的。
半年后,我并沒有回紫園。許多次在衣香鬢影的酒會上,我偶爾會想到胭脂,想起她不染風(fēng)塵的臉。我給她寫信,那是封措詞委婉卻千真萬確的分手信,我希望她原諒我的自私——她不適合這些,而我,卻離不開這一切。沒想到信被退回,信封上郵局冷冰冰地回答:地址不詳,查無此人。怎么可能?我難以置信地動身,立刻飛往南京,紫園真的已不復(fù)存在,那朱雀橋邊,燕子飛處,迎接我的只是一片廢墟。難道半年前的一切是場夢?我問許多這附近的居民,可曾見過紫園和一個叫胭脂的女子,可他們誰也不清楚。也許是我的焦急打動了上蒼,終于有位老者告訴我,他知道有關(guān)紫園的往事:“我也是聽我父親說的,那位叫胭脂的小姐,婚禮前意外喪生于大火,紫園被燒了個干凈。那是八十年前的事。”老者搖頭,“未婚夫重光很快另娶別人,從那以后這橋邊的雨常會變紅,有人說那是胭脂的淚,她不甘心。”
重光、重光,原來竟是這樣,我前生便負(fù)了這個叫胭脂的女子,錯過了這世間最愛我的心。我在茫茫天地間頓失方向,眼看著朱雀橋邊雨越來越大,像是千萬遍詩音的回蕩:“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