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爛尾樓”騙貸巨案

廣州天河北路與體育西路交界處，廣廈林立，車流絡繹，是廣州的中心商業區。正對著80層高的廣州標志性建筑中信廣場，刺眼地聳立著一座墻體斑駁的巨型“爛尾樓”——中誠廣場。

50層高、雙塔結構的中誠廣場本欲與中信廣場交相輝映，成為廣州“第二地標”。它于1992年動工，未料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爆發，開發商廣州鵬城房地產有限公司(下稱廣州鵬城公司)資金缺血，已建成主體的中誠廣場被迫停工，此后數年一直爛尾，時間之長，牽涉面之廣，牽涉資金之巨，被媒體稱為“中國第一爛尾樓”。

自2003年以來，就是這樣一座爛尾樓的收購事宜，先后將包括民生銀行、深圳發展銀行、天津農信社等多家金融機構數以億計的巨額資金洗劫而去，其中目前正在積極籌劃香港上市的民生銀行涉入最深，損失也最為嚴重。

中誠廣場爛尾期間，債主盈門，申報債權幾近20億元。同時，有意接盤者眾多，其中不乏資金雄厚的地產商如廣州保利集團及廣州城建集團。為此，廣州市中級法院于2002年初一度意欲對中誠廣場進行公開拍賣。但最終，兩家籍籍無名的公司——金貿國際投資公司(下稱金貿公司)、廣州駿鵬置業公司(下稱駿鵬公司)得以協議轉讓方式收購中誠廣場四分之三權益，作價9.24億元，時為2002年10月。

收購方案于2003年底正式實施，新東家允諾在未來九個月內分三期支付9.24億元。2004年2月，首筆收購款3.5億元打入專戶。5月，中誠廣場復工，但同年10月再度停工，爛尾至今。對此，外界一直莫名所以。

近日，《財經》得到一份廣州中院發給廣東省高院的函件，方始獲悉當年的收購方并無資金實力，為騰挪資金，其在收購前后涉嫌多起銀行詐騙，涉案金融機構及公司分布于廣東、天津和山東等地。

系列詐騙案主要犯罪嫌疑人——駿鵬公司董事長范駿業于2004年8月前后分別被天津、廣州警方立案，但至今尚未被捕歸案。天津市公安局經濟犯罪偵查總隊的一位警官向《財經》透露，民生銀行票據案已由公安部交付天津公安部門主辦，范駿業等犯罪嫌疑人歸案后將在天津接受調查。

隨著偵查工作的進展，中誠廣場再度爛尾的緣由已初現端倪。

票據詐騙案發

廣州中院致函省高院的日期是2004年12月7日，名為“關于中誠廣場系列案件執行情況的請示”。函件稱，中誠廣場買方、駿鵬公司董事長范駿業因涉嫌合同詐騙和票據詐騙，而被廣州、天津兩地公安機關立案偵查。駿鵬公司用于收購中誠廣場的首筆3.5億元交易款已被凍結。廣州中院因此建議省高院，盡快撤銷鵬城公司與金貿公司、駿鵬公司達成的《收購中誠廣場合同書》。

《財經》獲悉，范駿業案發始于2004年8月。當月13日，天津市公安局接報稱，民生銀行廣州分行白云支行于前一天分別收到天津兩家銀行委托收款的商業承兌匯票各十張，出票人均為駿鵬公司，收款人均為天津上杭工貿有限公司，總金額達2億元。但經審查發現，民生銀行白云支行從未向駿鵬公司出具過商業承兌匯票，后者在該行結算賬戶上已無分毫資金，且匯票上的民生銀行公章均屬偽造。

天津警方迅即成立專案組開展偵查。經初步查明，2004年2月，范駿業伙同民生銀行白云支行行長凌敏(已被刑拘)，使用假印章開出40張商業承兌匯票，每張面額1000萬元。上述匯票中，有20張已于2004年2月間，由天津上杭工貿有限公司在當地農信社貼現；扣除貼現利息后，現已造成當地農信社損失1.955億元。其余20張商業承兌匯票已被公安機關依法收繳。

近2億元贓款流向何方？目前查明，2004年2月20日，范駿業將其中1億元電匯至民生銀行白云支行廣州鵬城公司賬戶中，用于收購中誠廣場項目。余下近1億元則被范用于償還各種債務，其中償還所欠某酒樓吃喝款就達300多萬元。

廣東省公安廳有關人士向《財經》透露，天津市公安局已通過與廣東省公安廳協調，將民生銀行白云支行行長凌敏帶回天津調查。據凌敏交待，為范開具商業承兌匯票，主要是因為范講明一旦成功收購中誠廣場后，會將所有資金存在該行。

巧合的是，2004年8月6日，在天津警方對范駿業立案前不久，廣州市公安局也對范進行立案偵查。偵查發現，范駿業還于2004年間利用虛假合同，以出售原油給廣東三家公司為名，分別與三家公司簽訂購銷合同，并找深圳發展銀行做擔保借款，共騙取資金2.5億元，全部投放收購中誠廣場項目的銀行專戶——民生銀行白云支行廣州鵬城公司賬戶。據悉，深圳發展銀行為此損失1億元，但至今尚未報案。

至此，范駿業在2004年2月交付的首筆中誠廣場收購款3.5億元，已可證實全部是涉嫌詐騙所得的贓款。

資金拆補游戲

現年44歲的范駿業生于廣東潮陽，案發前仍身掛廣東省政協委員、省青聯副主席、省私營企業商會副會長等諸多耀眼頭銜。在收購中誠廣場項目過程中，范一直藏身幕后。

2003年，金貿、駿鵬兩公司斥巨資收購中誠廣場，一度成為廣受矚目的焦點，但范駿業始終不曾公開露面，只讓駿鵬公司副總經理王楊在臺前應對。當時王楊對外宣稱，作為兩大收購合作伙伴之一的駿鵬公司，主要負責投資中誠廣場的后期裝修工程，而前期收購資金則由金貿公司負責。

人們事后發現，駿鵬公司實為金貿公司大股東，占其90%股份。所謂兩家公司聯合收購，其幕后實為范駿業一人掌控。

即便在當年收購沸沸揚揚之際，已不乏有識之士指出，中誠廣場收購案的成敗，關鍵在于資金能否及時到位，但金貿、駿鵬兩公司底細鮮為人知，難以分析其資金實力。

直至2004年10月，中誠廣場復工五個月后再度停工引發媒體關注，新買家的資金窘況才略有披露，但外界將此理解為宏觀調控下銀行收緊銀根，其當初向賣家的貸款承諾無法兌現之故。

然而，據《財經》了解，中誠廣場新買家在2004年后陷入資金困局實為必然。事實上，范駿業的資金早在收購中誠廣場前即已捉襟見肘，助其暫渡難關的是其同鄉陳楚原。陳為此身陷囹圄，而涉案銀行仍是民生銀行廣州分行。

陳楚原曾任廣州經濟技術開發區國際信托投資公司(下稱國投公司)董事長、廣州經濟技術開發區東區有限責任公司(下稱東區公司)董事長。2004年7月，陳因涉嫌挪用公款罪，在廣州中院出庭受審。

此前，范駿業曾以陳案證人身份，于2003年6月接受廣州市檢察院訊問，在證言中作出如下陳述——

2003年4月，駿鵬公司在民生銀行廣州分行的2.3億元貸款即將到期。民生銀行廣州分行行長劉緡棠找到范駿業，要求范盡快歸還貸款。而當時，范的資金僅有1.9億元，尚缺4000萬元。

于是，范對劉緡棠談起正在與東區公司談合作項目，劉則表示，民生銀行對這類國有大公司可以貸款。

隨后，范向陳楚原求救。雙方基本談妥后，范駿業電話告知劉緡棠，稱東區公司基本同意以信用貸款的方式向民生銀行貸款，來幫助駿鵬公司歸還民生銀行的貸款。

2003年5月，陳楚原以東區公司名義從民生銀行廣州開發區支行貸款4000萬元；之后，以“借款”名義將這筆資金轉入廣州某公司，再由后者劃入駿鵬公司在民生銀行廣州分行的賬戶上。駿鵬公司于當天將欠民生銀行的2.3億元貸款還訖。

利用民生銀行貸款拆東補西，范駿業將債務包袱甩給東區公司，駿鵬公司總算在表面上維持了貸款信用。但暫時的平衡并不能緩解其資金運作的窘迫，在2004年初銀根緊縮的大氣候下，駿鵬公司押寶銀行貸款的希望落空，盤活中誠廣場項目所需的巨額資金，注定了這家公司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將如履薄冰、險象環生。其后范駿業的系列涉嫌詐騙之舉也屬必然。

收購戰疑云

如今看來，范駿業的駿鵬公司其實根本不具備收購中誠廣場項目的實力、資質和誠信，當初駿鵬公司何以能最終獲得收購權，至今令人疑惑。

破土于1992年的中誠廣場，于動工次年即開始售賣樓花，當年廣州樓市一片紅火，中誠廣場尤受港澳資金熱捧，一度炒出每平方米30000港元的天價。1998年中誠廣場爛尾亦震驚全國，欠下的大宗債務令人心悸。據該項目2002年10月變賣時的合同顯示，中誠廣場當時申報的債權人多達158名，債務總值人民幣15.67億元、港幣1.24億元、美元0.3億元。

由于債權人眾多，且牽扯到眾多港澳籍小業主利益，中誠廣場項目多年來一直訴訟纏身，全國各級法院均涉其中，乃至引起最高人民法院過問。

2001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就中誠廣場訴訟案委托廣州市中院處理。廣州中院曾委托誠安信會計師事務所對中誠廣場進行審計，但最終未果。廣州地產界人士告訴《財經》，廣州市政府當年曾有意將中誠廣場拍賣，以市場化方式解決這一影響廣州市政形象的“瘡疤工程”；廣州中院甚至于2002年3月貼出了中誠廣場的拍賣公告，但此舉受到來自開發商鵬城公司的巨大阻力。

廣州鵬城公司董事長鐘華一直被廣州當地媒體渲染為神秘人物。他出生在湖南常德，發家于海南，在開發中誠廣場項目之前已有“湖南首富”之稱。對于鐘華身后所謂“高層關系網”的傳聞，更是由來已久。

法院力主拍賣，開發商竭力阻止。爛尾多年的中誠廣場最終將以何種方式處置？一位知情人透露，2002年3月之后，處置方案被上報至最高人民法院，但“最高人民法院沒有作出拍賣中誠廣場的決定，也沒有禁止協議轉讓中誠廣場。”

半年后的2002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最終決定按法律程序變賣中誠廣場，并由廣州市中院集中執行變賣令。眾望所歸的公開拍賣不了了之。

而在最高人民法院作出變賣決定的當月，范駿業的金貿公司即與鐘華的廣州鵬城公司簽訂了《收購中誠廣場合同書》。同時金貿公司委托駿鵬公司代理運作一切收購事宜。對此，外界至今廣為質疑范、鐘二人存在“私相收授”嫌疑。

一位曾與中誠廣場項目有業務往來的廣州某房地產公司老總告訴《財經》，當時因看好中誠廣場項目前景而有意接盤者很多，先后傳出廣州城建集團、廣州保利集團等競相收購的傳聞，圍繞中誠廣場的收購戰一時撲朔迷離。直到2003年11月收購方金貿、駿鵬公司高調約見媒體才迷霧漸散。

廣州城建集團一位曾參與收購的人士向《財經》透露，作為中誠廣場最大的債權人，廣州城建集團自得知法院要對中誠廣場進行整體處理后，一直積極籌劃參與司法拍賣程序。當獲悉法院擬采取直接變賣方式處理該項目后，城建集團業已取得銀行對收購中誠廣場項目的專項授信，并隨即提出了一個在價格和付款方式上均優于其它競爭對手(包括金貿和駿鵬)的收購方案。

廣州城建集團是廣州市政府直屬企業，廣州市政府對其收購中誠廣場項目頗為重視，不僅將該方案直接報到廣東省高院，更安排了一位副市長跟進此事。

但事后證明，廣州城建集團等有意收購方的努力已是徒勞。

2002年10月，金貿公司與廣州鵬城公司簽署的《收購中誠廣場合同書》迅速上報廣州市中院、廣東省高院和最高人民法院。

當年11月22日，最高人民法院執行辦公室致函通知廣東高院立即督促廣州中院對《收購中誠廣場合同書》予以履行，盡快擬定妥善可行的方案付諸實施。

廣東高院、廣州中院為此多次召集雙方當事人協商，具體落實收購方案。按法院以及合同要求，金貿、駿鵬兩公司必須提供銀行資信證明及銀行對這一重大項目的承諾書。

對此，駿鵬公司副總經理王楊曾于2003年12月對媒體公開介紹稱：“目前，某銀行已經向法院提供了保證書，保證向買方提供13億元的資金保證。除去9.24億收購款，其余部分將用于中誠廣場的后續建設。”

正是這份銀行保證書，最終導致廣州市中院于2003年12月發出通知，同意由金貿、駿鵬兩公司共同收購中誠廣場。

至此事實已然清楚。幾乎是一文不名的駿鵬全部依靠商業銀行貸款和私下拆借，最終獲得了中誠廣場項目的收購資格。然而，作為貸款人的銀行何以能夠安心委巨款于這樣一家公司？民生銀行白云支行偽造商業承兌匯票的事實已經清晰地表明：在這一個案中，相關銀行的內控機制顯然形同虛設。

上述13億元的資金保證究系哪家銀行提供，是否亦被席卷而去？《財經》至今未能予以確認。但無論如何，范駿業介入收購中誠廣場已經使得多家銀行損失慘重。

天津市農信聯合社辦公室潘主任在接受《財經》采訪時表示，兩家天津農信社在民生銀行虛假票據案中被騙2億元，目前農信聯社正和民生銀行商談如何承擔損失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