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父姚關通是位普通的農民,中等個兒,經年累月的日曬風吹鑄就了一張古銅色的臉。他和藹可親,是典型的慈父。在我出生后兩個多月,因家境貧困、孩子多,經生父的堂妹撮合,將我送給法華鎮西街姓陸的一家,在我出生地南面約5里的地方。據說陸家頭胎生的是男孩,已安排了做滿月酒,請帖均發,不幸染疾而亡,急欲抱一個嬰孩替代。我生父的堂妹正好與陸家為鄰,并有遠親關系。生父堂妹抱走我的那天,生父出門在外,他得知后,頓生后悔,平時極為溫存的他,也顯出慍色,整個晚上耷拉著腦袋,悶悶不樂。第二天一早,他不聲不響將我從陸家抱回。生母見此狀,耐心解釋說,我們已和你堂妹講清楚,讓陸家抱養,主要是解人之危,他們非常感激,滿口允諾了我們姚家的要求,兩家要以親戚相待,我們不收任何金銀財物,日后孩子還要常來常往。孩兒由陸家撫養,認爸媽,稱生父生母為繼爹繼媽。生母和大姐、哥哥、二姐一再勸說繼爹,成全此事吧,陸家生活狀況比我們稍好一些,反正路不遠,我們可以常去看望。生父終于不吱聲了,算是默認。此后,我和繼爹家每年總有往來。
秋天,是我幼時最高興、最期盼的日子。此時,不僅天氣涼爽,熬過了難耐的酷暑,而且往往在這個時候,繼爹或大姐或哥哥親自接我去老家作客數天。這是我童年生活中最重要的對外活動,我很少去其他親戚家。記得我五歲的時候,有一次,繼爹笑瞇瞇地來接我,“法華鎮弟弟(這是姚家對我的昵稱),今天到我家去玩玩,好嗎?”我連聲說,“好!好!好!”一路上,繼爹有時抱我,有時背我,有時讓我獨自行走在鄉間的小徑上。但繼爹總是不斷地叮嚀,“寶寶,走得慢些,當心摔倒。”我看著曠野,真是快樂極了。田野里,不是一片片雪白的棉花,就是一片片準備收割的金黃稻穗以及滿眼的綠樹、花草和莊稼。過小橋時,繼爹總是背著我。這位有著多個子女的父親,總是那樣深沉地對待自己的孩子,真是父愛如山。
快到老家了,大姐和小弟(在我被送人家后,生母又添了一個弟弟,比我小1歲)已在道旁佇立迎候,繼媽在屋前的曬谷場上引頸盼望,他們像等待一位高貴的客人到來。我一見到繼媽,就飛快地奔往,本能地撲向她的懷里。在我幼小的心靈深處,不知怎的,繼媽是我最親的人,她的眼角眉梢和臉上每一處,總是呈現著慈祥的笑、親切的愛。她的每一聲言語、每一個動作,都散發著親人的氣息。無怪乎,有人說血緣關系十分奇妙,極易縮短人間距離、極易融洽人間感情。接著,繼媽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些農家時令食品招待我這個特殊身份的“小客人”,有從宅前池塘里采來的菱角,有田邊種的玉米,有從樹上打下來的白棗。繼媽還從房間里取出糖果和糕點,特意介紹說,“這是繼爹前幾天用雞蛋在鎮上換來的,我一直藏著,等待法華鎮弟弟來。”我的小弟弟,平時吃不到這些糖果、糕點,此時也與我一起分享,他高興得合不攏嘴,一個帶柄的糖,他美滋滋地放在嘴里含了好久。中午時分,哥哥和二姐從田里干活回來了。一家人喜氣洋洋圍著吃飯,我特別愛吃繼媽做的糯米團子。晚上,哥帶著我和小弟去河邊草棚,看他如何撒網捉蟹。我一般在繼爹家住兩三個晚上,農村的鄉野生活像一泓清澗甜潤著我的童年生活,也在我的人生回憶中不斷散發著芳香。
但是,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在我7歲那年的秋天,一大早,哥哥匆匆趕來,身戴重孝,向我說,“弟弟,繼媽于昨晚去世。”叫我馬上跟著他走。我一到老家,屋里屋外已有好多人,一片哭泣聲。繼媽躺在大廳前方中央支的木板床上,用白色毛巾遮著臉。這時大姐和哥哥向我認真地說,“我們今天才告訴你,她是你的親媽,你是她生下來的。”
我聽后放聲大哭:“繼媽、繼媽,媽媽、媽媽!”哥告訴我,媽拉了幾天肚子,大概染上了痢疾,請醫生治病已太遲了。繼爹坐在繼媽身邊,哭得最痛心,泣不成聲,滿臉是淚水,把我摟在懷中。
繼媽去世時僅40歲,繼爹才38歲,中年喪妻是人生中多么巨大的打擊。此后繼爹一直單身至老。聽哥說,他在50多歲時,曾希望找個老伴,由于兩個姐姐早已出嫁,哥和我都在遙遠的北方工作,哥在河北地區軍隊,我在京城外交部。對老人久藏心底的這一愿望,我們未引起重視。想起來生父過了近三十年的鰥夫生活,哥和我總是為此十分內疚,成為終生的一大憾事。我們作子女的,既不能在其身邊贍養侍候,又沒有幫助他實現其純真的心愿,真是不孝之至。在后來的悠悠歲月中,我和生父往來有以下兩件事情印象特別深刻。
1964年冬天,我正在復旦大學上四年級,恰好安排到離家鄉較近的一個公社搞四清運動。一天,我走在公路上,迎面碰上了繼爹,還是他先認出我,“不是法華鎮弟弟嗎?”我本能地反應過來,迫不及待地直呼:“繼爹,繼爹!”父子不期而遇,真是喜出望外。我解釋道,我在附近生產大隊搞四清運動。繼爹對此并不關心,但見他將手掏向胸前內衣,拿出一個小包來,由手帕嚴嚴地裹著,從里面取出兩張5元錢的人民幣,塞到我手里。我堅決推掉,“你老人家這么大年紀了,我做晚輩的,至今未報答你什么,怎么能拿你的血汗錢,你留著自己用吧!”誰知和顏悅色的繼爹此次突然提高了嗓門發話,首次向我認真地發了脾氣,“你是否嫌繼爹窮,不要我的錢?我告訴你,近幾年我身子還可以,每年在生產隊勞動,年終一般可分六七十元。你還在上學,這點錢你不嫌少,就一定收下。”在繼爹的堅持下,我只好收下他沉甸甸的一片心意。這十元錢相當于當時一個月的伙食費,約占一個大學生剛參加工作月薪的五分之一。我望著繼爹遠去的背影,心里好不辛酸,他獨自一人勞動著、生活著,他有了病只靠弟弟照料,我沒有為他送過茶、做過飯,而他總是這樣不忘我、關愛我。我一次次享受父愛的溫暖。我用繼爹的錢買了一條單人床單和一條枕巾等物品。晚上,我躺在床上,好像和年老的父親挨在一起,睡夢中經常見到慈祥的生父。
還有一件事情是,1974年夏天,我和愛人結婚回南方老家探親,我們去探望了繼爹。
在離老宅不遠的地方,新蓋了一個養牛場。這一次又是繼爹先看見我,他興奮地直喊我的名字。他正在喂料。我高興地向他介紹了我的愛人,說是北京長大的,原籍浙江,能聽懂我們的話。老人說,“讓你們老遠走來看我,真過意不去。”接著說,“請你們先到家里坐坐,弟弟是小隊會計,正在家算賬呢。”過了半小時,繼爹回來了。我們有點納悶,為什么他不趕快回家。弟弟說,老人家是隊里有名的忠厚勤勞的模范,64歲了,還在養牛場工作,人人夸他工作負責,一生勤儉。弟弟還說,繼爹一直在自力更生,勞動出勤率很高,因此他每年還有近百元的收入。老人自我弟弟結婚后,自己住一間5平方米的陰面房間,將向陽的大房間讓給弟弟住,而且自己獨立開灶起伙。他說,我老了,生活很簡單,不要讓小輩們為我忙碌。我看著繼爹滿頭是汗氣,急匆匆地趕回來的樣子,更覺得生父勤勞、質樸的品質,是人世間最好的美景。接著繼爹就忙著做中午飯,我和愛人幫助洗菜、燒火,繼爹的動作還很利索,不到一小時,就為我們做了幾個菜,有白切雞、燉咸魚、炒雞雜、韭菜炒雞蛋,以及兩個時令蔬菜。我們三人吃得十分美味噴香。席間我們邊吃邊談,繼爹希望下次讓我們一定帶孩子回來看他。我愛人說,繼爹一定來北京看看。但他不吭一聲。我愛人問我,這是怎么回事?我私下向愛人說,這是老人一生的生活信念,就是有這個特殊的怪脾氣,他連只有近百里地的上海市區也未去過。晚輩多少次勸他去,終無效。他總是說,不給小輩們增加麻煩,我有病,免了吧。
他有時去看望我兩個姐姐,通常是來去匆匆,最多吃一頓中午飯。更多的時候,他只是見見面,聊上幾句,算是完事了。經常連飯也不吃就回家了。我們三人吃完午飯后,繼爹急著要回養牛場去,讓我們休息一會兒。我愛人在宅子附近欣賞田園風光。我獨自走進父親的小屋午休。那房間是多么的簡陋啊,一張單人床,被子疊得倒很整齊,還有兩只舊紅漆木箱和一把木椅,連桌子都沒有。我把從北京帶來的果脯和糕點放在箱子上。
我睡在生父的床上,感到自己又一次挨著了父親,聞著父親散發的氣息,賽過任何芬芳,心里泛起一股甜甜的情愫和敬重之情。老人家操勞一世,總是關愛他人,少麻煩別人,只知道像老黃牛一樣簡樸、勤勞地生活。我為有這樣一位泥土般質樸的父親而感到欣慰,更是一種親切的教導和無形的鞭策;同時,又為他一人長期獨居,泫然淚下。大約下午三點多鐘,繼爹回來看望我們,我們向他依依不舍地告辭。他送了大約兩里多地,并不斷地揮手說再見。沒有想到這次洋溢著父子之情的相見竟成了我與生父的最后訣別。早知會這樣,我一定多待些時光,多暢談些話語,人間還有什么比生離死別前傾吐衷腸更珍貴?
生父是1976年10月中旬病逝的,接到我弟弟的電報,迅即乘京滬特快列車奔喪。下了上海北站,馬上坐公共汽車穿過市區,換上徐家匯至閔行的直達車,正當我在閔行渡口心急如焚地等候黃浦江輪渡時,見到了從河北徐水趕來的大哥,原來我們乘的是同一次列車南行的。一踏上閔行對面的西渡站,盡管暮色蒼茫,兩位姐夫一眼就認出了我們兩人。他們說,已在西渡口等了六七個小時,相信我們一定回來見父親。由于天氣較暖,父親遺體已存三天不能再保存下去。喪事已辦畢,下午遺體就移至縣城南橋鎮東街火葬場。當時已沒有公交車了,我們在西渡上了一輛拖拉機的拖車,直奔父親處,時間大約已是晚上八九點鐘了。哥哥放聲大哭,我一頭撲向父親的懷中,第一次吻了生父的臉,也是最后一次吻了他的臉。盡管生父的臉是冰冷冰冷的,卻溫暖了我這顆日夜思念的心,生前未能話別,只有這一吻來彌補一切的一切,來傾瀉兒子對父親永無盡頭的愛。我把懷中的一歲兒子的照片放在生父胸前,本想等到孩子三四歲時,一定回南方讓他見見親爺爺,以兌現當年我們的允諾。此刻,只能讓爺孫倆這樣接觸了。我和哥哥一致要求,父親的骨灰盒由我們兩個長期在外工作的兒子共同負擔,以表達我們此次對父親喪事未盡一點孝心的歉意。
弟弟告訴我,父親是從床上摔下來的,家中無人,臉沖下,窒息而死。我聽了更覺痛心,如果當時有子女在場,父親還可繼續安度晚年。他走得太早了,走得讓我們沒有機會報謝他的恩澤,讓我們永遠是感情的負債者。此后,我在長期的外交生涯中,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一想起生父,總是譴責自己對他關心不夠,未盡己責。看到同事和朋友眉飛色舞地談起長壽健在的父母之事,我從心底羨慕。
呵,我的生父,我一輩子稱呼你“繼爹”,而你總是那么寬厚,以仁愛待人,一直信守著當初對陸家的諾言,并經常教導我,要善待養父養母,是他們把你拉扯大的,我們不應該忘記人家的恩情。以至于養父養母深受感動,提醒我每次從外地回來一定要看望繼爹,絕無“奪子之嫌”。但在我的內心深處,總覺得所謂的“繼爹”、“繼媽”才是我今生今世最親最親的人,我的血管里流動著永遠屬于“繼爹”、“繼媽”的血脈。
呵,生父、生母,是人類中最偉大、最神圣、最崇高、最親切、最永恒的一族……
老年憶父情更切,不是童心勝似童心。
責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