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

妻子臨產，聞強在等待，卻胡思亂想了與妻的許多往事。當妻子終于生出了自己的孩子時，如釋重負的聞強卻突然大喊了一聲——爺爺，我—出—生—了！

聞強這時并不想強詞奪理，他如熱鍋上的螞蟻，眼見著剛才還一起坐等妻子臨產的七八位男士，這時已然喜氣洋洋地奔向自己的妻兒，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憤憤然暗罵了一句，幾天來的那種惶惑感陣陣襲來。妻子進去已有5個鐘點了，杳如黃鶴，音信全無。你哪怕叫上一聲，讓我也知道在樓道那頭的你還在進行著咱們的事業哪，也讓我踏實踏實！———聞強這樣想著。

樓道里此時靜得出奇，只有產房和外界相隔的那道門因風而發出吱吱的聲音，猶如嚙齒類動物為生存而頑強地磨著門齒。聞強聽著這聲音，就像是在鋸著自己的心，真是煩透了。他真的希望有點動靜，以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可周圍的環境又像是刻意安排的，在醫院王字形的主體建筑中，產房在王字最后一橫的加長之處，如小尾巴一樣甩在全樓最不起眼的地方。原本為了使閑雜人等回避的用意，倒使人產生出一種莫名的壓抑感。

聞強努力回想著這6天來發生的事。那天一早，電話鈴突然急驟地響了起來，妻子在娘家打來電話，由于緊張有些結結巴巴，她帶著哭腔說：“你快來吧，都見紅了。”“都見紅了”是什么意思？聞強腦子里急速地找著解。因為已是臨產階段，任何一個新的反應都會給他造成極大的緊張，他屏住氣息聽完“見紅”的臨產意義，急呼老妹就去了丈人家。那天其實并沒有進入真正的臨產階段，于是醫生很禮貌地把他們打發回家了。要說也是一家就一個孩子，二十多年才有新丁入戶，當時連老家兒都亂了方寸，從醫院回來后老媽說：“急什么呀，宮縮到一定的時間才能入院吶。”好一副過來人的樣子，聞強心想，您老咋不早說哪，這不整個一馬后炮嗎？那天他一直處在亢奮之中，百爪撓心，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圍著妻子就這么待了一整天。

咣當，門一響，從產房區內走出一位護士，聞強像看見救星一樣迎了上去，想打聽一下妻子的情況。可護士徑直向前走去，目不斜視，頭還微微地向上抬著，給人一種不容侵犯的高傲樣子，一點搭理聞強的意思都沒有。聞強只好踅回身，臊眉耷眼地坐回原處，心里這叫窩火。他想自己平時和護士的關系不錯，印象也蠻好的，特別是自己跟女士好像有一種天然融洽的關系，而這關系還曾遭到妻子無數次的警告。他想起那天和妻子就有關護士在醫院的走姿進行辯論的事，他是鑿鑿實實站在了護士一邊，基本內容是護士為了病房的安靜，要求穿軟底鞋，走路要輕。為此，護士們在醫院走路是有自己的樣子的，聞強認為非常好看，而妻子的意見反之，為這那天兩人爭了個臉紅脖子粗，差點就讓妻子給上綱上線。為這聞強想他本應該得到她們好的回報，而此情此景讓他心里很不舒服，他想人在有難時最需要別人的幫助，她們應該懂。那外出的護士又回來了，未變的走姿在聞強糟糕的心情中自然就變得不那么順眼了，聞強的頭抬都沒抬，像是報復，更像是和自己或是妻子賭氣。

聞強的妻子是昨天入院的，這是自妻子“見紅”后的第6天。這6天聞強是怎么過的簡直都無法形容了，只記得最初自己還堅持上了兩天班，可是架不住家中妻子不斷的報急電話，最后索性就不去上班了。伴隨著妻子一陣緊似一陣的宮縮，他的時間就都搭在去醫院的途中了。前天更是把到醫院的頻率提高到一天兩次，連護士看到聞強兩口子都沒了脾氣。都說醫院的服務態度不如人意，可是也分科室，比如這婦產科吧，伴隨每天新生兒的降生，那種因人類生命延續的喜悅感染著每一個人，因此，她們對人的態度也格外的好。聞強每次來醫院都是風風火火的，給人的感覺就是立馬要生了，可每回都讓醫生當頭潑了一盆溫水。在醫生講了大量預產知識的情況下，他們“被迫”打道回府。聞強對此又氣又煩，這哪叫生孩子啊，這不整一個折騰人嗎？最初的那幾天妻子一宮縮，聞強就跟聽見沖鋒號一樣出現在妻子面前，體現著對妻子或者說對女性的關心，說心里話他知道女人這時的不易，他希望用行動體現自己對妻子的愛。可架不住這幾天的折騰，對妻子的照顧多少有了點怠慢，他努力地檢討著自己，但還有種狼來了似的感覺。而且，說來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在這些默默等待的日子里，他心里深處竟然悄悄滋生出一種怨恨———對未出世孩子的怨恨。

一段24弦電子樂響了起來，聞強知道是自己的手機響，這是他最喜歡的一首音樂，因彩弦庫里沒有，是自己特意挑選編輯進手機中的。平時他最愿意開會的時候鈴聲響，瞧著別人羨慕的眼神他得意極了，但今天聽著鈴聲好像也走了味。看看手機上的來電顯示，他知道是他的老妹，也知道她這時要說什么，他很不情愿地拿起電話，沖著里面就說：“還沒生哪，有結果第一時間我就會告訴你們。”“還沒生哪？”老妹那頭喊道。聽這口氣聞強都能看到對方張著大嘴的樣子，“我說哥，你家里頭的都快把生孩子改成嚇（下）人了，生產力怎么這么低下，要是再不生我們外人都快急死了。”“嚇人，生產力”，怎么這么不入耳啊？要說急，你們全加起來也沒我急啊！聞強心說。電話那頭又傳來老妹的聲音：“我說哥，你在媳婦面前表現的時候到了，生孩子是女人的一關，表現好了她愛你一輩子，表現不好你這輩子的幸福就算到頭了，聽著，你……”聞強的腦袋開始變大，手機也離開了耳朵，他嘀咕著，別煩我了，我倒是想表現哪，可我到哪用勁去呀？電影里女人生孩子的鏡頭我看過，我倒是想抓住她的手，給她力量與安慰，可條件是人家得讓我進去。

聞強站起身來，嘆了口氣，他想振作一下自己的精神，可望望周圍，除了一排他已坐了5個小時的板凳，空空如也。他感到心情在一點點變壞，中年得子的喜悅也沒了。他想說生孩子是女人一生最痛苦的時刻，說孩子的生日是建立在母親的痛苦之上，這話一點不假，可男人自打種子播下的第一天起就沒閑著，他想你們知道這時的男人是什么心情嗎？對于男人來說，相對于女性有更強的理性，可就是這理性讓他們在最初的歡樂之后就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壓力，聞強想。那天聽到妻子懷孕時，確實有興奮地跳起來的那一刻，可當腳尖落地時興奮感也就開始消失了。隨后而來的是對未來的一切翻來覆去想了一遍，想得聞強非常累，他恨自己的A型血，這種人理性強，性格沉穩，做事過于認真、系統，缺少激情。妻子懷孕，本來是好事一件，可到了自己這兒，怎么就被那么多還沒發生的事糾纏住了哪？聞強也想瀟灑一回，為未來的孩子慶祝一下，可就是不行。對于聞強的所為，妻子倒是覺得十分滿意，一切都安排得細致入微，體貼人意，像營養呀、穿戴呀、出行呀，及孩子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可她哪知道自己老公的累啊？那可真是身心俱疲呀！

產房區門上那盤大電子鐘，時針正指向7點。聞強想，換個角度看這應當是6點60分，照現在的說法是個吉利數，他多么企盼快點出現喜訊，但望望高懸的大電子鐘，并沒有友善的回應，他知道喜訊還要等待。聞強又一次站起來，在空無一人的樓道里踱步，看著樓道盡頭的門，眼前又浮現出了剛才的那幾位男士。他想到最初在此候產，在接到妻子順產后沖進產科病房的應該是那位兩三年前進京做買賣的東北人，他是此前候產男士中最不安分的一位，有話沒話的總想和別人搭訕，手中提了一大堆為媳婦生產用的東西，讓人感覺把小半個家的婦兒用品都搬來了。這位仁兄真不愧是東北人，豪爽、自來熟，熱情得使你無法招架。其實在那當口大家并沒問什么，可你就像是被綁架了似的，不多時這位東北仁兄的基本情況，特別是媳婦懷孕期間的情況大家就全知道了，言語間透著一股將要得子的自豪。說心里話聞強對人家羨慕得不得了，特別是聽了人家媳婦懷孕期間都沒用老公操心伺候過，給啥吃啥，該干啥干啥，媳婦的身子及肚子里的孩子照樣是棒棒的。聞強聽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努力尋找著這10個月有過的快樂時光，但殘存在記憶中的很少，大多被忙碌和疲憊給淹沒了。

妻子懷孕三個月時的情景又浮現在了眼前：妻子的妊娠反應特別強烈，連苦膽汁都要吐出來了，那時在家你別和她提吃的，只要一提就條件反射，嘔得一塌糊涂。聞強那時都傻眼了，怎么著都無濟于事。后來他急中生智，給妻子做起了思想工作：“你說這怎么得了，平時你這樣我們全當你減肥，可現在不行，孩子需要營養，這是一個‘非常’的時期，孩子的培養那要從胎兒做起，一步跟不上那可步步跟不上，社會競爭這么厲害，孩子要是不聰明必然要被社會淘汰。”當時把妻子說得直哭，但飯到嘴邊照樣吃不下去，沒轍，上醫院吧。醫生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不過是告訴你這不是病是妊娠的正常反應，給點平安藥“打發”回家了。借著平安藥夫妻倆心理上都有著那么一種安慰，總算把第一次危機熬過來了。那陣子聞強真有點度日如年的感覺，后來妊娠反應終于消失了，聞強也有了新的體會———原來，一個生命的誕生竟然孕藏著無數的危機，一不留神，就會出岔兒，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啊！

遠處一陣喧鬧，把聞強從記憶中拽了回來，他急忙向產房區的大門望去，焦灼的心又重新提起來，他希望結果快點出現，而這結果是什么，此時他已經興趣不大，他的要求就是要結束這漫長的等待。但是那門好像有意慢待他似的，并沒有一點回應，就連那因風而吱吱作響的聲音都開始吝嗇起來。聞強此時覺得自己是那樣的無助，他想起佛教徒所謂劫數之說，這是一種宿命的觀點，聞強過去很少想這種東西，但近來接二連三的事讓他似乎感覺到了天意。譬如那次妻子懷孕到第五個月時，突然發燒，著實把聞強的心驚飛了一回。那天聞強在班上正打著一份報告，突然停電，自己用的那臺老電腦里剛寫的那幾百字因為沒及時存盤也丟了。聞強心中晦氣，自語道：我這是招誰惹誰了？沒法子，等著來電吧。然后他順手給妻子敲了個電話，電話那頭是長時間的忙音———妻子自懷孕后就不大走動，每回電話打過去都是第一時間拿起電話，今天是怎么了？他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終于，電話那頭有人拿起了話筒，聞強先自報了家門，對方看來也是非常著急，語速極快：“聞強呀，早上你愛人上班后不多時就上吐下瀉還發燒，她叫我給你打個電話，我們先把她送醫院去了，你趕緊去吧。”聞強覺得自己腦袋嗡的一下，什么也來不及想了，下意識地一路狂奔，趕到醫院。這是聞強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也像是一次賭博，對他來說30年的人生好像還沒有過如此重大的責任需要他來承擔。那天雖然聞強的頭如此“巨大”，但這并沒有影響他聽清醫生關于妻子病情的陳述，以及對孩子可能產生的影響。醫生的話讓他無法回避，簡單地說妻子的病比較重，如用藥可能影響孩子將來的健康，如不用藥病情的發展對母子也很不利，你必須就孩子作出一個選擇。聞強原本是個聰明的青年，所以在大腦短暫的短路之后，他的理智又重新恢復。該來的早晚都要來，這是聞強的第一個反應，那天他用一種“凜然”之氣面對了這一切，而后來的結果也證明聞強所有的決定都是正確的。

妻子懷孕后的第6個月，也是懷孕后的第一次性生活，聞強竟然陽萎了。他一臉的驚訝，望著自己那耷拉的陽物，無話可說。那天睡前聞強很早就在為接下來的親熱作著準備，其實有什么要準備嗎？沒有，聞強就是感到心里有股火苗一躥一躥的不踏實，畢竟多時沒過性生活了，他躍躍欲試，聞強希望這次性生活能使妻子快樂，能不影響孩子的健康生長，能把這六個月來太多的不順，一掃而光。可是當他為妻子的高潮做完一切準備工作輪到自己發力時，卻發現自己的那東西不好使了。那天聞強撞死在墻上的念頭都有。天吶天吶，人要是不順，真是放屁都打腳后跟，喝涼水都塞牙縫兒———聞強算是信了！

聞強打了一個冷戰，4月初北京的傍晚還是很冷的，他用手揉揉因企盼而發酸的眼睛，回望一下寫有“產房”的那扇大門，聞強有些惆悵，他設想著門后面妻子現在的情況。他努力攏了攏過于分散的注意力，下意識地揮揮手想把過多的雜念趕走，他想這時的女人應該不像我這樣胡思亂想，她們腦子當中大約只是一片空白，因為肌體的痛苦使她們喪失了一切思維，倒是呻吟與叫喊是這時唯一的正當宣泄。聞強自嘲著———已經整整等候了5個鐘點，自己無望、無助、孤獨、緊張、恐懼……比起這種精神上的折磨，產婦在某種意義上講應該是太幸福了。他苦笑了一下，產婦在生小孩時所遭受的痛苦，全世界的男人們都會對此產生出無限的敬意，并作為女性的一種美德加以頌揚。但那些在產房的外面如熱鍋上螞蟻的男士們，他們的感受常常會被忽略，可能是男子不善于表達，也可能是男人的一種心胸。聞強設想著當那即將來到世間的小生命出現在人們面前時，人們肯定首先為人類生命的延續、而后是英雄般的母親歡呼與祝福，有誰還會想到男士的存在。這一時刻應該是女人的時刻，對有些女人來說這可能是一生中唯一以她為中心的一天！想到這個，聞強的心里有了體諒。

外面的天漸漸黑透了，聞強越來越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感覺，黑夜原本是動物的狂歡之時，但人的進化不僅使我們喪失了夜視的能力，也使我們產生了對黑夜的恐懼感。他想起“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門關”這句陳年老話，心中咯噔一下，內心深處有一種無形的恐懼在慢慢產生，他努力驅趕這不祥的念頭，希望用現代醫學的偉大實踐來填充大腦中多余的部分。頭頂上那盞燈，那盞眨著豆蠅般的小眼的燈，給人一種壓抑感，聞強不明白，為什么在一間非常現代化的醫院里，唯獨留著這樣一盞瓦數不高的白熾燈，他想這可能是一種心理引導和心理暗示，但對自己卻好像是相反的。聞強也不想改變什么，其實前幾天他在一本撰寫人類健康發展的書上看到，我們國家直到上世紀50年代前，婦女生孩子的死亡率都是非常高的，而這死亡率是影響我國人口壽命的主要原因，他知道這不是聳人聽聞，對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這時都是人生的關口，直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才得以改變。聞強有一種對女性的崇敬感，但也僅此而已，因為他想在這人生關鍵時刻承擔這一切的好像是他自己，而妻子此時只有被痛苦折磨得一片空白的大腦，他卻是有一種在充裕時空中強迫出的清醒，他要為隨之而來的幸福或悲哀承擔一切，他想也只有他需要承受。盡管他希望有人能分擔一下他的壓力，但他自己也明白，那不過是奢望而已。

“聞強，聽說你夫人懷孕，我真的不知道是祝賀你，還是說一句你從此將落入苦海。”———這是單位小丁幾個月前見到聞強時送給他的一句話。說這話時大約是聞強妻子懷孕兩個月的時候，聞強這時忽然想起，那時的他因自身性格的原因聽到妻子懷孕并不像別人那樣興奮，但要說沒有幸福感，可就冤枉聞強了。因此，那天望著小丁轉瞬而去的身影，聞強氣得直咽吐沫，心想林子大了什么鳥兒都有，生兒育女人之常情，你以為我是什么人，我三十大幾的歲數，夫人有孕怎么說也是一件可賀的事，你賀喜的話不說也就算了，怎么這么大姑娘了還盡說些不著四六兒的話，那天聞強一天就沒給小丁好臉看。可是現在，此刻，想起小丁這句話，聞強竟感到非常真實。

聞強一臉的惶恐，他望了望自己在墻上的身影，忽然有了一種感慨，自己好像多少年沒注意過自己影子了，他想那時城市的燈光不像現在這樣明亮，走黑道時一盞路燈能把人的身影拉出很遠，而踩著自己的影子行走曾排解和幻化出多少奇異的想法。聞強覺得影子是最忠實于自己的，他想起李密《陳情表》中的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不過今天與之相隨，只能更加映襯出自己的孤獨。

形影相吊的聞強這會兒想起小丁來了。這孩子怎么也應該過來陪陪自己啊！怎么一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小丁大學畢業分到單位后就由聞強帶，按工廠的說法叫師徒，聞強本不想帶這“徒弟”，他認為年齡差不多，不好說話，可是科里都是年輕人，按自己的情況也就認了。小丁是單位里特殊群體的一員，自封有“后后現代意識”，不要孩子，平時總是強調要成為丁克家庭的一員，說話大大咧咧，一副永遠的事不關己的樣子，讓人覺得她長不大。不過，放到人堆里是一個挺好玩的女孩，大多數時候給人快樂。小丁的人生觀是享樂主義，干什么事的原則首先是不給自己帶來麻煩，拿科里的老同志的話說，現在一些年輕人什么都不缺，缺少的就是責任感。聞強心想我和小丁年齡相差不多，現在代溝時間雖然縮短了，可我們倆怎么也到不了出代溝的份上呀！怎么她就那么輕松，我就得這么累啊？

要說聞強在妻子懷孕期間都是種種苦惱，那也不實事求是，應該說妻子懷孕還是給他帶來快樂的。那天聞強從婦產醫院回來，心情不錯，夫人懷孕后第一次B超檢查，母子一切正常，大夫私下還告訴聞強，孩子是個帶把兒的，聞強還真高興了一把。當然對于生男生女聞強本不是很在乎的，城里人嗎，又受過高等教育，難道還存在封建時代的性別歧視不成。但從強者的角度說聞強更喜歡男孩，因為他覺得培養一個男孩更有成就感。那天心里高興嘴上的話自然就多了起來。開篇對著辦公桌對面的張姐就說道：“我說張姐，二十年后我這大兒子站在我身旁，您說我該多自豪！”他臉上放著光，那情景好像兒子就在身旁似的。他咂吧咂吧嘴繼續說道：“就憑我和我媳婦這學識、這能力，將來培養出個博士看來不成問題。”一辦公室的人都微笑著看著他，沒人附和。也難怪，人心情好的時候偶爾失態也在情理之中，其實聞強平時是個穩重的人，辦事能力，特別是辦事的分寸和火候把握得都特別好。望著他這份心情，大家也有一種分享幸福的感覺。

時鐘已過9點，這時的醫院格外地安靜，聞強仿佛聽到人的喊叫聲，他不敢斷定是自己的耳朵真的聽見了什么，還是大腦中產生的幻聽。聞強有些緊張，他努力地去尋找那可能的聲源，希望是自己的妻子，他想如果真是她的聲音，那一定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這時的聞強感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發現自己的肌肉都在顫抖，怎么像剛才最后一位得知妻子生子的那位“小丈夫”，聞強罵自己真沒出息，30歲的人了，應該有一定的自制力。那位“小丈夫”是他對先前在此等待，因非常年輕就當爸爸的那位小伙子的稱謂，在此之前他是最后一位接到孩子降生而跑入產科病房的。“小丈夫”今年22歲，不知采取什么手段結了婚又生了孩子，要說在北京這年齡不采取點什么是不能取得這樣的成績的。聞強想這年齡在早年要小孩應該說也不算小了，可現在畢竟不是窮人孩子早當家的年代，今天的孩子，出了校門進校門，22歲也就是大學畢業，沒正經干過什么或遇著過什么事，所以當“小丈夫”因妻子總不能順產，而后醫生叫他簽字剖腹產時的那副熊樣子，當時聞強看著還有些不屑。這時輪到自己了，他覺得自己比那“小丈夫”強不了哪兒去，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兒，沒準兒有過之無不及。

越來越大的叫喊聲，聞強循著這聲音的方向，確定來自產房。他肯定那是為生命到來前的叫喊，聲音雖然很遠也很弱，而且時斷時續，但隨著叫喊間隙的縮小，聞強心里明白，這真是到了“生命”的關鍵時刻，不為生命生，就為生命死，聞強有些不能自持，他不知道這是由于激動還是緊張，畢竟他為這一時刻已經等待了8個多鐘點。空氣在聞強面前開始凝結，像是一種儀式，為即將到來的生命進行最后的守護，先前立在產房門口的那兩扇門，在聞強因激動而充血的眼睛中開始變形，聞強感到門后發生的一切，他努力調動自己還殘存的感覺器官，在短暫寂靜中努力尋找異樣的哭喊，因為那異樣的哭喊，將決定質的突破。

聞強突然想知道這時妻子是不是在想他，這個念頭的出現使聞強緊張的心情有了一絲平靜。聞強借著這短暫的平靜，開始想為即將到來的夫妻見面作一點思想準備，作什么準備哪，左不過順著電影和電視劇的鏡頭往里套自己，他希望在這長久的煎熬之后能自由地放縱一把。

那扇已經長久關閉的大門終于開了，里面走出一位輕盈美麗的小護士，“聞強……”后面的話不用再繼續說了，看著她聞強也知道發生了什么。他迎了上去，一臉的謝意，遠處妻子正在轉房的推車上向他招手，望著一臉幸福和疲憊的妻子，聞強他急步走了上去，極盡所能地表現了一個男人所能做到的一切，而這一切對聞強來說，他感覺自己發揮到了極致，個別的細節獻媚得都有點兒過了，但這確實是發自內心。但讓聞強沒想到的是，幾個鐘頭沒見的妻子對他的表現并不在意，這對于平時溢美之詞過后都能得到幸福一吻的聞強，真是感到一種失落。當然聞強沒忽略那一點，就是他們的孩子，他想，孩子我們有的是時間去愛，現在應把自己的心放在妻子身上。但他錯了，他發現妻子的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而自己短時間已進入到附屬品的行列，望著她專注地看著孩子只是幸福的傻笑，聞強的心迅速滑回到剛才那8個鐘頭。他其實也特別希望得到一點心理上的撫慰，與妻子互相的撫慰，但是沒有。就在這短短的瞬間，聞強覺得自己失去原有的地位，確切地說，他的地位，被妻子身旁那個小小人兒給占據了。

聞強有一種掙扎感，他知道自己陷在一個由內心自設的障礙中，他急需一個新的關注點，來填補失衡的心，否則如何面對將來？聞強把頭移向孩子，這是在許久的心路征程后第一次關注孩子，當他確認那個在產道中被擠得腦袋變形的孩子就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時，他百感交集。他慢慢走到嬰兒床前，俯下身子，雙手托起孩子，一種真實的感覺流遍他的全身，這是過去從沒有過的，親情與血緣發生了作用。聞強覺得眼睛發酸，淚水無法克制地從眼眶流出———那是一種全新的感受，在真實的生命面前，內心受到的沖擊和震撼已把自己托向一個新的彼岸。他發現一股熱流正在順著血脈向上涌動，聞強感到大腦一陣昏眩，仿佛一種新的荷爾蒙正在形成，無限的喜悅讓他無法克制，我做爸爸了！我做爸爸了！這是一個事實，有誰能否認嗎？聞強的胸口劇烈起伏，他感到肺管和肺泡在無限地充氣，他用手捂住胸，像是怕心從胸腔中跳出來，這次聞強并不想管著自己，他顫抖地拿出手機，撥通父親的電話，抱起孩子，把自己的嘴和手機湊到孩子的嘴前，沖著里面暢快地大喊———爺爺，我———出———生———了！

瞬間，這句話沖破了周圍的黑暗，一直鉆入永恒的人類的天空里。

作者簡介:

王升山，男，發表過小說、散文多篇。現為北京作協副秘書長。

責任編輯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