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足古城的理由

生就不是兒女情長的人，這半生卻為情奔忙。

二十歲時結識了一個壽縣籍青年，便自作主張地認定他為終身依靠，從此遠嫁他鄉，駐足古城壽縣。

那年七月，我頂著火紅的太陽，從淮北平原一路奔赴古城。

臨行前，父母心情復雜地問我：就這樣認定了?不顧一切?你現在聽不進勸解，我們也拿你沒有辦法，可是老話說“兒行千里母擔憂”啊，我們怎么放心得下呢?到一個陌生地方凡事要多加忍耐，不能由著性子行事。沉浸在愛情世界里的我，哪能聽進父母的這般殷殷教誨，我甚至嫌他們羅嗦俗氣，不耐煩地說自己去的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好地方，用不著他們擔心。

老家在淮河岸邊，與壽縣緊鄰，相距不過幾十里路。我在童年就聽說過太多關于壽縣的故事，知道它有城墻、有城門，再大的洪水都淹不了；有四頂山奶奶廟，供人敬香跪拜，求子賜福延年益壽；城里七十二條巷道，街市繁華賣什么的都有，大救駕、糯米藕、祭灶糖、炒面，饞得鄉下孩子垂涎三尺。還有離香草，裝在鮮亮的荷包里散發著綿綿靜日的陳舊香氣。

現在我能夠親身目睹了，也是了卻夙愿。記憶里，它已經千姿百態地出現過。在我兒時多病時節，母親還亂投醫地找過算命瞎子，聽他信口胡言我日后大吉大利，只是長大了要遠嫁，根扎在壽縣古城。母親哪里肯信，視為天方夜譚，以后常拿這話說事：你看，這算命瞎子的話哪能當真?我們離壽縣好幾百里路遠，他竟說我大女兒的根在壽縣城呢。

或許冥冥中的定數，也或許是一種強有力的心理暗示，在我的成長中，自覺不自覺地對壽縣就有了一份親近、一份心動、一份向往。老家每有來人，我便著意打聽壽縣的情況，聽他們講古說今：孫叔敖修造“天下第一塘——安豐塘”、劉安修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淝水之戰“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趙匡胤困南塘，還有“當面鼓對面鑼”、“人心不足蛇吞象”等等歷史傳說被他們說得天花亂墜，我聽得神魂都被吸了進去。

從此啊，壽縣城念念不忘，糾纏成了我童年的心結。

長大后，有機會去外面讀書，在一個云集全省各地學子的農校，我有意無意結識了來自壽縣的學生。看似荒誕無稽，其實它是我的人生早已設定好了的方案，正在逐步實施。自然而然我與一個壽縣青年相識、相戀。兩年的農校生活結束了，我沒有征求父母意見便跟隨他去了壽縣。

那年才二十歲，正是做夢的年齡，我以為自己的世界里只有愛情，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了愛情的步伐。我年輕的面孔飛揚著無知無畏的神采，根本不知道膽怯、畏懼，即便是錯，我還有悔過的資本呢。何況讓愛情作主，有幸福環繞，我們去尋找夢里的伊甸園，有什么理由不快樂呢?

一路上，我抑制不住興奮，依偎著朋友的肩膀，滿臉享受的樣子，嘰嘰喳喳地問長問短：壽縣城有城墻，它像一座遠古的碉堡么?它的巷道里，有戴望舒《雨巷》中“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么?他只淡淡地說，沒有你想象的好。

汽車昏昏沉沉地磨蹭了七八個小時，終于駛過淮河。太陽已落在了西天，稍稍感覺涼爽，車身卻無緣無故地顛簸起來，猛驚醒，抬頭看車前方：道路波浪起伏，曬化了的柏油路面冒著縷縷青煙，受強烈的光線折射，反倒出現海市蜃樓，——遠望去如同雨天水霧。道路兩旁樹木葳蕤，水草茂盛，植被要比淮北平原豐饒得多。

哦，這就是我的麥加圣地!

我心潮起伏，懷著激動的心情怯怯地走近了壽縣古城。當我揣著一紙農校畢業介紹信，踏著凸凹不平的車道，向古城南門一一通淝門走去時，我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南門口的護城河水域寬闊，水面平靜而清澈，成群的白鵝悠閑地靜浮于遠處，諳熟水性的青年在水中游弋，結伴的少年兒童在淺灣里戲水，婦女們在岸邊嬉笑著捶打衣裳。他們快快樂樂地避暑消夏，與高高的古城墻渾然一體，構成了一幅遠世紀的風光圖。

其時的通淝門，不過是一架簡易的城門框，水泥框架的門楣，門洞里兩邊設店經營著雜貨。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擺攤設點、買賣交易的川流不息，迎面一行穿著鮮艷舞衣、化著濃妝的藝人正起勁地敲鑼打鼓，似乎在忙著慶典，我以為有什么盛大的民俗活動，問了本土人士，方知這是著名的“壽州鑼鼓”，壽縣城里一年到頭朝朝如此。嗨，這么一個熱鬧所在，如電影畫面里似的，能夠居住在此倒也不枉今生。

問清了所要去的單位地點，便開始穿街過巷。七轉八彎，才在一條鋪著青石板路面、灰磚黛瓦的巷道里找到。走進一間光線幽暗、紅漆廊柱的老屋，一位中年人接待了我?？催^證明，他起身去了另一間辦公室，大約請示了領導，回來后就開出介紹信，安排我去一個鄉鎮的下屬單位報到。

農村的環境，當然不是我這個非農村長大的青年所能想象的，很快我便心灰意冷。一間破敗的房子，四處冒著霉腥氣；泥濘沼澤的路上布滿了家畜的糞便；一口方圓幾十米的泥漿塘里涮馬桶、洗菜、洗衣，兼養魚和鴨；大多數夜晚只能靠煤油燈照明，窗外不時有好事者窺視。工作無效率可言，也無事情可做，除了聽任頭兒濫施淫威，便是給他在假發票上簽名做偽證，合乎程序地把公款變成了他的私房錢。在這樣的環境中，我欲哭無淚，精神幾乎崩潰。而此時在感情上，我與他的家人也出現裂痕，無法和諧相處下去。僅僅因為割舍不下那縷情絲，倉促間我競選擇了結婚。

我的人生之途就在這么任性、隨意、輕率中確立了，它是一條崎嶇坎坷、荊棘叢生、風雨兼程的路，率性而為的我怎么能料想它的艱難?后來的婚姻“變臉”，簡直就是對我年幼無知的報復。而且直到那時，我才感受到父母當時的憂慮，對日后生活才有了簡單的思考。該何去何從，我有些茫然。當年輕無助的我遭遇種種無法跨越的障礙時，還是故鄉，敞開了寬廣的胸懷擁抱了我。

再去古城，我是辦理離開它的相關手續的。依然是那位中年人，批評教育了我一通之后，看我羞愧難當無地自容才降低語調說，慢慢等吧。在提心吊膽等待的日子里，我沒心情地游覽了古城的景點，楚國的四代王室建都地有幾多富貴繁華?賓陽樓的淝水之戰又有多少將士碧血化長空?劉安談仙論道終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應在天堂里逍遙自在吧?珍珠泉真像是充滿靈性的貧民丫頭，稍有掌聲響起她便涌泉相報。雖有看不盡的美景，道不完的韻致，我的大腦卻近乎失憶。

拿到商調函時，我的心情說不清楚的復雜，去留兩難。我喟然時光的流逝，有一種再回首昨是今非的傷感。幸福已被支離，我無法給自己—個不去傷心的理由。在揮淚作別這座古城時，我故作灑脫的對愛人說：古城，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你一片云彩。

回到自己生長的環境如魚得水，我的工作、生活很快都有了起色，心情也日漸開朗。閑下來時我常想，我與壽縣古城的瓜葛該了斷了吧?開始著手愛人的工作調動。此時，他也處在兩難的選擇之中，猶豫不決地說故土難舍，一個男人背井離鄉的生活會更加艱辛。就這樣一縷情絲牽扯，我們分居了兩地。可是，夢里百回的始終是那曾經游歷過的場景，尤其是挑擔過巷的“豆腐一，豆腐一”吆喝聲格外真切地回響在耳旁。我還在關心著它的一切，比如一九九一年夏天的那場罕見大水，我甚至擔心它的生死存亡。

造化弄人，宿命般的古城情結到底左右著我，古城的厚土又接納了我?；蛟S因為我是一個寡淡無趣的人，這座古城給了我短暫的幸福時光，不久又悉數收回。一晃，我在壽縣已經度過了十多年。說不上是不是落葉歸根，我最后還是落戶到古城壽縣，在這里安營扎寨，也許將要終老此生。

從當年畢業來到這里，距今已經整整二十年了。我人生的黃金年華獻給了這里，我的記憶留存在這里，我與古城結下了難解之緣。古城的確磨礪了我的人生，卻給了我豐厚的精神回報。雖說我獨處異鄉，身邊沒有親人朋友，也沒有任何關系背景，我卻與古城形成了魚與水的親和關系。純樸的古城人民不僅真誠地接納了我，撫平了我的心靈創傷，還選舉我為市、縣兩級人大代表。這是一個至高的榮譽，我心生惶恐，我拿什么回報古城呢?

定居古城以來，我有了親近這座古城的理由。我把它當作第二故鄉，仔細了解它的歷史淵源、民俗文化，隨著對它的認識加深，我用手中的筆打撈起在時間長河里沉淀的點點滴滴。同時，對它的感情也由于自己的文字日漸增進，每當外面的朋友通過文章尋來時，他們都會由衷地說：“連你自己也想不到，你對這座古城的感情多么深厚。”

當我一遍遍向他們介紹留犢祠巷、清真寺、報恩寺、珍珠泉時，有淚水漫過我的面龐，那些鮮活的歷史、優美的傳說讓我感動忘懷。朋友們感嘆之后戲說：“壽縣啊真是一步一景!你呀，分明是在炫耀自家的后花園呢?！?/p>

是啊，壽縣古城是一個可歌可泣的地方。我愛戀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為此傾注了自己的真摯感情。自然而然，我的筆下流淌了一系列反映古城風貌、謳歌古城歷史文化的文章。那原本是心跡的自然流露，而非沽名釣譽刻意為之。善良友好的古城人民正是通過這些樸實無華的文章接受了我、認可了我。連一些旅游景點的工作人員都認識我，見面時熱情地對我說：你把我們的景點介紹了出去，為我們古城文化宣傳做出了貢獻，我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哪里會收你的錢啊?

這些掏心窩子的話，每每說得我熱淚盈眶。

人生不過短短的幾十年，我又有何求?能選擇這樣一個歷史悠久、民風淳樸的地方棲居，我還有什么不知足?

站在這片有著刪年的歷史、文化底蘊豐厚的土地上，我感到了古城的時空是那樣的高遠、遼闊和深邃，同時也感到自己的渺小菲薄和微不足道。與氣勢磅礴的古城文化相比，我實在才疏學淺，只不過是剛剛觸摸到她的一點點表皮，我又怎么能把她壯觀的人文歷史勾畫得出來?而古城就像一個氣量宏大、和藹可親的母親，她沒有因為女兒人“人微禮輕”而嫌棄計較她所獻出禮物的寡薄。

相比之下，古城給了我精神上的富足。在我為人生世事困頓時，她給予了我化解矛盾的方法，增添了我戰勝困難的勇氣和力量。每當我孤獨無助時，是古城撫慰了我的心靈。她娓娓向我講述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的故事，一件件輪回滄桑，風云變化。她有限的地域走出那么多與中國歷史、文化相關聯的人物，他們的命運有的顯赫、有的曲折，展盡了人間萬象，世事百態，相形之下我個人的困頓又算得了什么?從此，我走出了個人狹隘無知的小圈子，融人了時代的滾滾洪流。“用舍由人，行藏在我”，深遠博大的古城文化，讓我學會了戰勝自己、把握自己、塑造自己。

如今，古城已是我夢里百回的故鄉，是我的精神家園，她打造了我的精神天地。

駐足古城，過著百姓人家的市井日子，直到今天我都覺得沒有辜負自己有限的人生。此心安處是故鄉，我悠然地撿拾著古城文化的吉光片羽，點綴著自己平凡而詩意的生活，感受著悠悠古韻、淳樸的民風，古城一如我的故鄉。我熱愛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一磚一瓦。

古城，我深情眷戀的地方，以后的歲月我將用生命為你吟唱!

責任編輯 魯書妮